002

    病房里，受伤的男大学生头部裹着纱布，本就白净的脸显得更加苍白，瘦削的身体隐匿在厚重的被子里。

    那不是何霄。

    床上的伤员怎么看都像只温良的小白兔。而何霄更像被长期家养的狼，温顺皮相下是小心收起的獠牙。

    何况，何霄的身体线条比常年浸泡在健身房里的人都要好很多，肌肉线条不夸张且极具美感。肌肉薄薄一层附着在筋骨上，多一分粗厉，少一分纤瘦，没有这么瘦弱可欺。

    病房不算宽敞，只摆了两张病床和床头柜便占了一大半空间，在床尾拥挤地放置着两把塑料凳。黎世尧坐在塑料凳上，抬眼便是未合的门和门外的泥水和着稀泥，星星点点地侵占着走廊整洁的水泥地面。

    八山镇地属南方，全年只有雨季和旱季。换句话说，一年到头有八个月的时间都在降雨，这对何霄来说简直就是灾难。

    何霄非常反感甚至厌恶潮湿的阴雨天，他说每当这时候总能闻到一股和铁锈混在一起的腐臭味，身上还有甩不开的霉烂感觉。

    因此，他书包里总备着一把折叠伞。但他从来不用，也不爱打伞，每每都被淋成落汤鸡。

    等他回来时，全身都湿透了，像只没处躲雨流浪狗突然找到了避雨亭。

    也是因为这个，黎世尧养成了一到雨天就熬姜汤的习惯。即便何霄高考后就搬出去了，他也依旧会在雨天准备姜汤、毛巾和吹风机。

    床上的人咳嗽了几声，黎世尧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刚才，他还在犹豫。

    如果推开门，伤势严重的何霄躺在病床上，看到他进来的那一刻会说什么呢？会感到欣喜还是冷漠地移开脸。

    两年足够改变很多事情…

    何况，黎世尧在何霄这里从来没有自信心。

    “你是云鹿的老板？”伤员眯着眼，头努力向前伸，试探地开口。

    这伤员是个近视眼，不戴眼镜看什么都是一团模糊，五米开外，一视同仁。

    自从黎世尧出现，伤员就看到了一团特别的模糊体，自带辨识度的模糊体！他总觉得很熟悉，想了好一会才想起来，是市中心的云鹿书店老板！

    但伤员也不敢确定，小声地询问。

    “嗯，我是。”

    听到这，伤员才放松下来，话也多了起来了。

    “我经常去店里买书，每次你都坐在窗边倒数第二排的位置。我当时还以为你是我们学校的学长呢。”伤员躺了回去，随便扯了些事讲。

    “我一朋友很喜欢你们店的书，说有特别的书香，融合了木香与檀香。”

    黎世尧愣了几秒，何霄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当时，何霄还调侃他身上也是这种独特的香味，很好闻。

    门外，小王终于找到了黎世尧，开朗地叫了声“黎哥”。而小王身后的男人步调慢慢变慢变小，最后像口老钟定在门口。

    男人不自觉地向下拉了拉帽子，将不可置信和喜出望外都藏在了帽檐下，只露出了瘦削紧致的下颌线和露出了青茬的下巴。

    黎世尧顺着声音向门看去，小王大咧咧地走了进来，男人犹豫了片刻，也抬脚进了屋。

    尽管小王身高不低，却完全遮挡不住背后的男人。而黎世尧的视线平滑地略过小王，落在了男人身上，无法移开。

    男人微垂着头，像狗狗遇到了失散多年的主人，期望主人一眼认出它，又害怕被认不出。他身上穿着的，是黎世尧最爱的小众品牌服饰，不过是两年前的旧款。

    黎世尧仅凭那站姿和走姿就可以确定男人是何霄。

    瘦了。

    这是黎世尧的第一个想法。

    那年，何妈妈得病去世，何霄整个人暴瘦得不成样子，简直就是活生生的骷髅架。那段时间，是黎世尧一口一口哄着喂胖他的。

    不是答应他，会好好生活的吗？

    忽然，帽子向上动了。

    何霄的那双丹凤眼暴露在空气中，与黎世尧的视线正好相撞。那一瞬间，两人的心跳都漏掉了一拍，眼中只有彼此。

    小鹿般明亮清澈的眼眸、圆润的鼻头、桃色的唇瓣，两年前的人像慢慢与眼前人重叠。何霄贪心地看着黎世尧，每个细节都不肯放过。

    黎世尧将头发放了下来，显得更年轻了。只是，眉宇间有赶不走的疲倦感，又将他的年龄拉了回去。

    之后，何霄的思绪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他只知道眼前的是黎世尧，是他藏在夜里偷偷怀念的人。

    黎世尧也是一样。

    如果将与何霄的相遇设为问题。那么黎世尧提前假设了十几种不同的解题思路，但落笔时又找不到最佳方案。

    “何霄，你帮我倒杯水啊！”

    床上的伤员听到响动，侧头，眯眼，又是一团熟悉的模糊体。他立马分辨出这是他室友，歪着头哀怨地请求，也算是打破了两人的僵局。

    病房本就不大，病床占了一大半，剩下的是过道。如果要倒水，何霄就必须绕到黎世尧背后，而过道根本容不下两个成年男人并肩站立。

    黎世尧起身，将凳子收到床底。等他站直，何霄正好侧身与他擦过，清爽的香皂味蹿进了他鼻子里。

    帽檐下，何霄的眼神就像夏夜里的篝火，炽烈得仿佛要融化他，却又那么温柔，不敢多做表达。

    何霄的呼吸声就在他耳边，呼出的热气打在他的颈窝。他们之间的距离是那么近，仅仅只有一拳，动作稍大点就能碰到对方的身体，勾起对方的手指。

    听着背后的水流声，下一秒，那具身体又靠了上来。

    心跳加快，一如两年前。

    何霄将水递给了伤员，向后靠在窗边，仗着帽子遮挡毫无顾忌地望着黎世尧。

    如果眼神可以吃人，黎世尧觉得自己已经是何霄的腹中餐了。

    只是两年没见而已，何霄整个人的气质变得内敛，人也变得更沉稳了。不再是他记忆中有点青涩的高中生，这让黎世尧产生了不安。

    “老板，这就是我那朋友。”伤员指着何霄说道。

    听到声音，小王立马走过去，弯下腰，攀谈道：“诶，你是孙康乐！你怎么脸包得像个木乃伊啊？”

    “嗐，我旁边的玻璃正好碎了，碎片扎脸上了。”

    小王扭头，兴致勃勃地给黎世尧介绍：“黎哥，这是店里的老客户了。一到周末，准出现在店里，每次都带一本书回去，还总问我你来没来。”

    “我那是帮他买的。”伤员指了指何霄，接着说：“他打工的地方远，每次都让我给他带本书回去。他说如果碰到了老板，就买老板看的那本就行。”

    “怪不得，你每次都问黎哥来了没。”小王歪了歪头，接着说：“有点奇怪啊。”

    “我也觉得！感觉他暗恋人家一样。”

    孙康乐这么一说，黎世尧和何霄心里都咯噔一下。

    其实，孙康乐的每句话都在黎世尧脑海里回响。

    他曾经的分析结果是，何霄的喜欢具有盲目性和冲动性，是他失去亲人后情感方面急需一个依托。这份不理智的感情会被时间冲淡，然后何霄就会看清自己的心意。

    曾经的经历告诉黎世尧，时间会彻底改变一个人。他也将其视为真理，认为不可逆转。

    所以，他认为何霄的那句“我不会变”是玩笑话，也未敢放在心上。

    直到刚才，他开始动摇了。

    “我们认识。”

    何霄想说什么，却被黎世尧抢先开了口，小王和孙康乐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

    何霄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黎世尧，嘴角以最小幅度上扬。怕旁边的小王和孙康乐看见，他又将帽子往低压了压。

    “那也讲不通啊…”

    “讲得通，我正好也对他喜欢的书感兴趣。”何霄说这话时，回想起了两人相处的一年时光，眼神也不自觉地温柔起来。

    “对对对，他确实比较喜欢研究这些，每次都会认真看完。”孙康乐也帮腔，这才没让小王继续问下去。

    跳过这个话题后，小王和孙康乐两个话痨又聊到了一起，看起来两人关系挺好。只有这两人的谈话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何霄小心翼翼地看向黎世尧，他沉默地站在床尾。那神情，何霄再熟悉不过了。

    两年前，他终于结束了人生大考。当他回到家时，黎世尧就是这样一幅神情坐在沙发上。

    他的心瞬间悬空，因为这不像平时的黎世尧。黎世尧虽然像个冷冰冰的高智能机器人，行为受提前设置的程序管控，但眼神是有温度的、是充满感情的。

    那天，黎世尧的眼睛蒙了一层雾，暗淡无光。

    “我的任务结束了。”

    “你可以在这里住到开学，我帮你处理好了助学贷款、贫困补助一系列的申请。每学期期末达到全年级前十名，奖学金申请几率在百分之九十。”

    虽然黎世尧的冷漠让何霄心脏狠狠砸在地上，但真正的致命一击是他的那句“我的任务完成了”。

    一年痛苦、欢乐、温馨的时光，成了他嘴里格外生冷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