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三刻,刑场
黄色纸钱如同索命的冤魂,缠着弥善拖沓的步伐难分难舍。脏兮兮的散发盖住了他半张脸,混沌的眼球阴暗无光,脸上神情麻木,仿佛在前面等待他的不是断头台,而即将掉下来的脑袋也不是他的。
“您老啊,有仇报仇,有怨抱怨——”一个老狱卒跑着小步子,声音尖细而又空弱,像个太监一样马不停蹄地朝弥善面前撒着纸钱,碎嘴不停:“您这可记好了,杀了您的可不是咱,而是上面下的命令。等您七天后回来找人可别找错了,找那个唐——”
“唐旌歌。”
弥善嘶哑着嗓子突然道。
老狱卒被吓了一跳,刚才这人跟具死尸一样地不说话光走路,披头散发的也看不见正脸,这提起仇人就这么来劲。老狱卒一想也好,以后不怕鬼缠了。
“对对对!”老狱卒带着喜色,“您说的没错,就是他让我们杀您!”
弥善勾起了一抹讽刺的微笑。
“噗——”
白酒沾满大铁刀,满脸横肉是刽子手朝老狱卒点了点头,老狱卒赶紧把怀里最后一点纸钱撒出去,扯着弥善身上的麻绳让他跪趴在刀刃下。
弥善只觉得很困,铁刀很冷。
老狱卒朝他讨好地笑了笑,做了个口型:“唐旌歌。”
狱卒一挥手,刽子手一下刀——
“咔嚓!”
“你,叫什么名字?”弥善懒洋洋地问。
他慢慢地从案板上爬起,悠悠解开早已断裂的绳子。弥善活动活动肩膀,把脏得结成缕状的头发撩在耳后。
身材魁梧的刽子手倒地不醒,身下一片暗红液体,手上黏着无数人命的大铁刀也断成两截横倒一侧。
弥善不紧不慢地走到老狱卒面前,老狱卒不住颤抖的双腿下湿乎乎的一片,还泛着腥味儿。
“问你话呢。”弥善温柔道。
“我…我,”老狱卒牙齿打颤,脑子一片空白,几乎丧失语言系统。他下意识目光躲闪,刚好对上弥善眼睛。
上翘的丹凤眼,不像在笑,而像一只点了泪痣的狐狸,正津津有味地把玩着食物。
老狱卒被两只眼睛盯出个窟窿,好像下一秒弥善就要扑过来咬人似的。他突然失态大哭,扑通跪地抱着弥善大腿求饶,眼泪鼻涕抹了一脸,于是弥善大发慈悲把穿透他耳朵的箭矢拔下来,又溅了一身血。
他起身踹开僵在他腿上的狱卒,轻车熟路地向着铁门外走去。
铁门外等候已久的男人收起剑弓,蹙眉道:“别太过分。”
弥善耸耸肩:“反正你们家小唐将军给我撑腰。”
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这是弥善从断头台下回来的第六次;
这是唐旌歌判弥善死刑的第六次;
这是梁叙去喊''刀下留人''的第六次;
这是浪费纸钱和绝命烧鸡的第六次。
他弥善,没有特长,就是特能活。
也不知道他是哪儿特殊了,特殊到一国大将军亲手把他从万人坑里挖出来,放在家里好吃好喝伺候;又不知道他为啥这么倒霉,在将军府待了不到三十天,被送进六次死牢。
可能真的是苍天没眼王八不看绿豆针锋懒得对麦芒癞蛤蟆恶心吃天鹅肉……
两个人就是这么神奇,因为不相爱而相杀,却又杀到一半救活继续杀。
月老看了都得拍手称缘。
“呸!”
弥善刚进府门就厌恶地朝地上啐了一口,邋里邋遢囚服破破烂烂衣不蔽体。
一丫鬟连忙迎过来:“啊……弥公子…”
“唐旌歌那犊子呢?”
“…少爷在书房,弥公子不如……诶诶,弥公子别跑!不可!少爷正在阅书!”
“啪嗒——”
精贵的褐木雕花门被一双脏手砸在墙壁上,刺眼的阳光顿时射满屋子,尘灰飘扬。
座席上的蓝衣公子仿佛没受一点影响,身姿笔挺,手执书卷,眉目英朗,高束马尾,头戴金玉缕冠,光是端坐就已经让人赏心悦目。
唐旌歌抬眼,淡淡道:“回来了?”
“哟!”弥善眉开眼笑,他拍拍双手:“小唐将军可真是日理万机,在百忙之中还能叫人去保我狗命,鄙人实在是感激不尽!”
唐旌歌微微蹙眉,站在一旁的侍者识脸色地退下,顺手遣散了周围的杂仆。
''弥善,''唐旌歌阴沉着脸:''你可知错?''
''知错,''弥善皮笑肉不笑:''错就错在那铡刀太慢了没死成。''
弥善笑着逼进,依旧一副死囚打扮,衣服上还带着红色暗迹。唐旌歌刚准备开口说什么,突然大腿一沉,怀里多了个人!
唐旌歌瞳孔骤缩。
弥善一手搂着他脖子,一手去讨他拿书卷的手。
在他人眼里水火不容的二人,此刻他们几乎以脸贴脸的姿势抱在一起。
弥善有意无意地用鼻头去蹭唐旌歌的下巴,刚才还拿着书卷装矜持的亭亭公子瞬间毕露原形。
唐旌歌脸侧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整个人看着像一个喝了酒的醉汉,眼神迷离。
“弥善,”唐旌歌低沉着嗓子,在努力克制:“去关门。”
“不,我要让梁叙知道,让方思凡知道,让全唐府上上下下乃至楚国所有百姓知道,他们敬爱骄傲的大将军唐旌歌,因为爱而不得一个男人,动用了多少私刑。”弥善咬牙切齿。
唐旌歌跟那只脏兮兮的手紧紧十指相扣。
“如果他们知道保家卫国的人有龙/阳之癖,对象还是个死囚。”弥善阴森道:“他们会怎么想?”
二人姿态极其暧昧,如果真的有个人从书房前路过那后果不堪设想。
“在我身败名裂以死谢罪之前,会带着你一起离开这里。''
''然后因为舍不得我在人世孤苦伶仃,顺便也带我离开这个世界?''
唐旌歌默认了,回答他的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弥善真的觉得唐旌歌是个疯子。
他坐到唐旌歌怀里,无疑是来恶心他的,身上因为没洗澡恶臭阵阵,刚才在马车上梁叙都捏着鼻子屏气,他自己都受不了自己了,这姓唐的疯子竟然在扒他衣服。
“滚!”弥善忍不住大骂,挣扎着想起来,结果被那人禁锢得动弹不得。
唐旌歌把脸埋在弥善颈窝里:“你果能听点话就好了…我也不想把你一个人扔进那种地方,可是都怪你天天除了逃跑就是策划逃跑…”
弥善慌了:“唐旌歌我警告你别乱来,这是书房,门还没关!”
当滚烫的呼吸喷到他脖子上,弥善彻底傻了,一开始坏痞流/氓的形象烟消云散,崩溃大叫“别!唐旌歌我求你了!不要在这里行吗我求你了!晚上!晚上行吧!”
这招还真有效!唐旌歌停止了。
弥善瞪着那张被变态而毁掉的英俊的脸,还带着红晕,眼神水雾蒙蒙。
“晚上……”唐旌歌眼神突然暗淡下去,像只小狗般委屈:“你忘了吗?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
弥善:“……关我屁事。”
话说回来,弥善看到唐旌歌第一眼,就觉得他是疯子。
一人带着不足一万楚兵,灭了一个国。
当然不是什么大国,是楚的附属小国邓国。
逼着邓王亲手割下女眷的舌头,斩断子孙的头颅,最后跟举国百姓长眠于万人坑。当弥善被踹下万人坑那刹那他以为这辈子完了,谁知被突然发疯的唐旌歌挖出来的那瞬间才叫完了。
弥善百思不得其解,我怎么招惹他了?
我都不认识他!
弥善享受“特殊待遇”,被唐旌歌毫不留情地绑回府邸后噩梦才刚开始。
弥善虽说是个从小在山上生活的山野蛮夫,没见过情情爱爱莺莺燕燕,但唐旌歌红着脸抱他睡觉的那晚上开始他就觉得这它喵的不对劲!!!他反抗,唐旌歌软硬不吃;他说回万人坑,唐旌歌死活不让;他拳打脚踢,唐旌歌他……他好像打不过。这不是因为唐旌歌废物,从小跟着师父长大的弥善可不是凡夫俗子能比得上的功夫。唐旌歌打不过能咋办呢?把他送进死牢里学乖。第一次上断头台的时候弥善其实慌了想着妥协吧,谁知这个想法刚冒出那厮的副将梁叙突然出现,大喊“将军指令刀下留人”给救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弥善玩清楚套路后,还乐意在死牢里带着,比唐府安全。
所以,我到底怎么招惹他了???
沐桶倒出一桶灰颜色水,重灌进清澈透亮的新水,雾气缭绕。
弥善又坐进了里面,身体放松地靠在桶壁。
“方思凡,”弥善突然问道:“吾孰与城北徐公美?”
正在给他头发打皂荚的清秀少年一愣,随后反应迅速:“自然是弥公子您美。”
弥善觉得方思凡说的是实话。
他弥善除了一身功夫,唯二拿的出来的也就是脸了。他皮肤比起唐旌歌要白很多,身子骨也比唐旌歌要小,不过整体看起来并不是孱弱,却是欣长。他第一眼看上去可能不是英俊,而是眉目清朗,面容温润,左眼眼角还有颗泪痣,自然是不同意义上的美人。
方思凡把贴在弥善脸侧的湿发拢起来,带着调皮玩笑说道:“弥公子可是把城南唐公迷得神魂颠倒。”
弥善心里一下就赌了。
他幽怨地瞪了少年一眼,方思凡忍俊不禁,一头乱毛摇来摇去。
弥善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热汽凝结的水珠滑过他湿黑的睫毛和光滑的侧脸,叮咚一声消失不见。
“你说你从小就服侍唐旌歌,你还没疯也是奇迹。”
“弥公子言重了,思凡的阿妈就是唐将军的乳娘。阿妈去世后,唐将军好心收留思凡,思凡自是感激不尽。”
“……你就没觉得唐旌歌脑子有点不正常?”
“…思凡没有。可能是唐将军对弥公子比较在意,有时候言行可能过分了些,不过望弥公子大人有大量,就别在意这些了。”
弥善拳头捏地咔咔响。
合着这唐旌歌从小到大就对自己一个人发疯?
方思凡见香快烧到尽头,给弥善拿来布巾,在弥善擦干身上之后又推着衣撑出来:“弥公子,时间差不多了,快换衣服吧。”
弥善心不在焉:“嗯…嗯?!!”
赫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套喜服!!
凤冠霞帔,珠璎玉翠一样不少!
还是新娘的衣服!!
弥善目瞪口呆,方思凡见怪不怪,催促道:“弥公子快啊,这是唐将军吩咐的,咱们快过去!”
就在这时弥善才想起唐旌歌今天说的话。
“……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