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他命中的劫
时归芜在老宅子里看到了一个知性优雅的中年女人,她穿着月牙色的修身旗袍,头发上挽着簪子,独自一人坐在藤椅上看渐落的夕阳。
角度关系,时归芜只看到了她的侧脸,却又是同样的熟悉感。
他隐隐觉出女人周身的悲伤,她的眼里没有映出窗外的日落美景,只是虚无空洞地凝视远方。
“妈,我回来了。”时帘川抱着兔子,开口打破了沉寂,唤回女人游离的思绪。
她转过身,眼底的愁绪还没来得及收起,轻轻笑了一下,温和道:“小川回来了啊,是不是该到吃饭时间了?”
然后似才想起什么,掩饰性地抬起手遮了遮眼睛。
但时归芜还是看见了,女人眼睛红肿,像哭过许久,眼里布着红血丝,眼下青黑疲惫,一眼就能看出她久不好眠。
时帘川自然也看到了,但没有说什么,将手里的兔子露出来给女人看,走近几步道:“今天应总送了我一只小兔子,很可爱,我想着妈你应该会喜欢,就给带回来了,你要抱它吗?”
时归芜的身子被迫往前倾,小小一只缩在时帘川掌心里,眼神懵懂无知,显出几分怯意。
他有些紧张地动了动长耳朵,却不清楚自己在紧张什么。
女人蒋绯抹了抹眼角放下手,视线顺势落在兔子身上,怔怔看了兔子一会儿,开口道:“确实可爱,你弟弟最喜欢这些小家伙,他若看到……”定会飞奔过来抱住。
话未说完,两人都愣了下,沉默了会儿,蒋绯抚了抚鬓角转移话题:“没想到应总也会养宠物,真和传闻中雷厉风行不近人情的样子不一样。”
时帘川低声说:“应总人挺好的。”
当初还是他把弟弟救回去并通知我们,这句话他最终也没有补充上去。
说了又怕蒋绯想起当时的事,然后怪罪自己没有及时赶过去接人,让人跑了。
小少年为什么要跑,还是在知道他们过去接人的情况下,他们并没有深想,只是找人心切,找警方托关系把A市甚至周围的几个省市都翻了个遍。
但毫无线索。
时至今日,他们心中多少有了些不好的准备,只是依旧会接受不了罢了。
时帘川看着又陷入失落情绪,连兔子都没碰一下的蒋绯,暗自深呼吸了一下。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不对劲,但除了他,被着急冲昏头脑的家人根本没一个人发现,就算是一向冷静自持的大哥都毫不意外。
他想起十三年前的那一件事情,眸子深沉。
时归芜懒懒趴在青年的掌心中,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不通他们话才说了个开头怎么又再次沉默了。
他感觉和两人待在一起并不难受,看他们不会对自己做不好的事情,就暂时没有离开的想法,乖乖当起了一只普通的垂耳兔。
任谁也想不到这是一只会变成人的兔子。
当然,时归芜会留在这里的另一个原因,也是想搞清楚自己和他们之间的古怪关系。
他记得倒霉的人类曾说过自己是时家人。
而现在,他就在时家老宅,反正都被带过来了,既来之则安之。
再晚些时候,时家当家人时洛辉和时家大哥时楚一也回来了,两人均是一脸疲态。
大家却都习惯了。
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开饭。
时归芜被时帘川强制性塞进蒋绯怀里坐着,两眼发光地盯着桌子上色泽亮丽的肉食,鬼鬼祟祟地踩着爪子要扒桌子。
在场的四人氛围却有些奇怪,没有其乐融融地谈话,没有眼神交流,只是各自扒拉着米饭又不送入口中。
而这样的场景已经持续了有一段时日,因为找不到人,大家都食不知味。
时帘川手里的筷子拿起又放下,接连发出好几道不雅的响声,却没人向他投去目光。
他忍不住放下筷子开口:“你们……”
恰巧这时时楚一也同时出声:“今天……”
两人又默契地闭了嘴,互相看了看,时楚一脸色不算好,不是生气,纯粹是累的,问:“你想说什么?”
时帘川摇摇头:“算了,大哥先说。”
时楚一也就说下去了:“既然大家都不想吃饭,那就听我说几句话吧,关于小芜的事。”
他的眼神主要看向蒋绯,后者垂眸看着兔子,逃避他的目光。
他沉默数秒,艰涩开口:“妈,抱歉,我们还是没能找到小弟,今天警局已经把他纳入失踪人口档案,虽然还会继续帮忙寻找,但可能会将人力资源更多放在其他地方……这是他们的意思。”
蒋绯没说话,摸着兔子脑袋的手却渐渐停下,直到无力搭着不动。
许久没人说话,时归芜正奇怪,就感觉头顶上好像有雨落了下来。
但很快反应过来不是雨,是女人无声哭了,眼泪大颗大颗掉在时归芜的脑门上,由热转凉沾在他的毛毛上。
时归芜歪头,圆溜溜的红宝石眼睛呆呆地看着双眼通红捂嘴无声流泪的女人。
她为什么会这么难过?失踪的人对她很重要吗?
时归芜无法理解人类有关爱恨情仇这些复杂的情感,因为他们没有太多的情情爱爱。
兔儿山上的兔妖向来快快活活地长大,修炼占据他们生活的大部分时光,除了吃喝玩乐就是修炼修炼不断修炼,因而性情单纯,只知道快些让自己修炼成人,成年后下山历练,学会独立,这是他们的目标。
每一个兔妖下山后都会花费几十甚至上百年的时间在人间历练,那么长时间不能见面,但下山前从来没有兔妖会表示不舍。
并非是没有亲情或亲情淡薄,只是习以为常。
有资格修炼的兔妖寿命普遍很长,只要坚持修炼,最少也能活个五百年,所以几十年不见面对他们而言不过是常态。
时归芜对人类的了解程度都是族人和姑姑口头当故事一样告诉他的,下过山的族人大部分说人类很有趣,人间的东西很好玩很好吃,姑姑则说人类很狡猾,会骗人,也很残忍。
但实际上人类到底是怎么样的,他只是道听途说,对此一知半解。
族人和姑姑都没有告诉他人类有那么多情绪,也没和他说过什么是失踪。
他以为失踪不过是离开家一段时间,就像他们兔妖下山一样,时间到了自然会回来。
所以这有什么好难过的,终归会再次见面的。
他这样想,主动用小脑袋蹭蹭女人的手,想让她别难过啦。
蒋绯毫无所觉兔妖的安慰,悲伤将她整个人淹没,大儿子说的事情她并非接受不了,早在这之前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时,心中的绝望还是不受控制地弥漫出来,一想到最小的宝贝明明是最不幸的,从小泡在药罐子里,却长成最可爱最善良的模样,在生病痛苦的时候会反过来安慰他们说不难受,多么贴心的人儿却莫名其妙地不见了,她就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她不明白自己的小儿子为什么要从应家跑走,也不明白他能跑去哪里。
如果是绑匪把他绑架了,至少现在也该打电话朝他们要赎金了吧?可并没有。如果是遇到什么不幸的意外,总有被人发现的时候,但是什么消息都没有。
小儿子就像消失匿迹了一般,这才是蒋绯最绝望的地方。
哪怕有一点点踪迹,也能作为他们继续找下去的希望。
时家的小儿子时归芜备受全家人宠爱,因为从小身体不好,家人不会逼着他做什么事情,只会想着给他最好的东西,可以说他除了病痛,没有什么磕磕巴巴碰碰撞撞的长大了。
正因情感深厚,对于他的失踪才没人能接受,不止蒋绯,另外三个大男人也红了眼眶。
时洛辉默不作声地把妻子搂进怀里,拍着肩膀无声安慰,他白天和大儿子一起出去找人,自然早就知道时楚一要说什么。
他说:“别哭,那边不帮忙,我们的人还会继续找,孩子肯定在等我们接他回家,你不要哭坏了身子。”
时归芜身子被女人的手按着,一脸懵逼地看着事情的发展,只觉得人类真的好麻烦。
但是好奇怪。
他的小爪子轻轻碰了下心脏的位置,那里正在一下一下地有力跳动着。
为什么看到他们难过,自己这里也跟着闷闷的呢?
是被这些人类传染的吗?
他该不会是生病了吧?
时归芜摸不清,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那么复杂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情感。
大家都在难过的时候,时帘川突然说话了,弟弟的失踪让他吊儿郎当的性子收敛了不少,显得稳重了许多:“你们都不记得了吗?十三年前的事情。”
桌上的饭菜长久没人动,早已凉透,肉食表面泛着一层凝结的油光,但显然没人关注这些,大家的注意力都在时帘川说的话上。
“十三年前……”
时楚一低声呢喃,因为找人而形象全无,毫无霸总气势的男人总算露出几天以来的第一抹笑容,是喜悦的笑:“对!十三年前!小芜五岁的时候,小芜他肯定没事的。”
他越想越没错,他们发现小芜不见的那日刚巧就是他成年的生日,如果小芜是发生什么意外,一定是那迟了两年的,他们以为不会发生的劫。
小芜五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高烧昏迷不醒,打针吃药降温毫无用处,连医生都束手无策,时家两夫妻没办法,眼见人醒不过来,迷信地找了个比较有名的神婆兼算命给人看看。
——这孩子命中带煞,却又体内魂魄不全,此时煞气迫体,身躯太弱无法承受,发高烧还算是好的,你们要小心的是他十六岁那年,可能会有一场劫,没有是最好的,但如果有,熬过去,他就能获得新生,从此健健康康,毫无所忧。
这是当年那个神婆看过高烧的小芜之后说的话,说得头头是道,又给了他们不知掺了什么东西的药水喂给小芜,竟让人真的退了烧。
问那神婆是什么劫,对方却不肯说了,只说过不去则无,过得去就是新生。
他们看似不太相信那神婆的话,但其实心里一直在意着,提心吊胆的,好在此后小芜虽还是小病不断,但都没有什么大事,一直到十六岁平平安安地度过,他们终于放了心。
以为没事了,便忘了神婆说过的话。
没想到两年后的今天,神婆的话灵验了,只是劫推迟了两年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