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天铭带着予安藏到了屋后红薯坑,坑里有些凉,两人打了个寒颤。
尹天铭挲着手臂说:“我们就藏在这,阿婆找不到我们就不会送你走了。”
“嗯。”
坑里很冷,两人抱在一起取暖,予安感觉尹天铭在发抖,就同他讲起了他以前的事。
“我爸爸妈妈很喜欢我,每天都给我买好多好吃的,还有变形金刚和赛车,我还有个小叔,他好像不太喜欢我,每次把我带到游乐园我就找不到他了,都是爸爸妈妈来接我……”
“变形金刚是什么呀,赛车和游乐园又是什么呀?”尹天铭睁大眸子问。
坑里很暗,看不清楚人脸,予安用手比划着,“变形金刚这么大,赛车这么大,都是好玩的,我最喜欢了。游乐园里面很好玩,但我找不着路,上次小叔带我去后又不见了,一位叔叔说要带我去找妈妈,我不跟他走,他还是把我抱到了车上。”
“是那个人贩子吗?”尹天铭问。
“嗯。”予安说:“他经常打人,但我没哭他就不打我。”
“我跑出来后有人说要带我去派出所的地方,我相信他了,但后来我悄悄听到他跟别人讲话商量着要把我卖了,我又悄悄跑了。”
“妈妈说了,派出所是坏人们要去的地方,我不能进去,要是找不到路就在原地等着不要乱走,她会来接我回去的,可是我饿,就走了好久好久,你有吃的,我就不走了,我要在这里等妈妈来接我。”
“嗯,我和你一起等。”
“等妈妈来接我了,我就给你很多很多变形金刚和赛车,我还要带你去游乐园玩。”
“好想你妈妈快点来。”
……
晚上两个人肚子咕咕叫,尹天铭揉揉肚子说:“你在这藏着,我去偷点吃的来。”
予安乖乖应下。
到院坝时被拿着电筒寻人的李梅兰逮住了,李梅兰怒火冲天,在院坝边取下一根藤条就开始打人。
“说,刚刚跑哪去了?”
尹天铭咬着牙没哭,予安说了,越哭越会被打得厉害,所以他不能哭。
李梅兰见他咬着牙不说话,手上更加重了。
打了一会,尹天铭眼里的泪水要掉不掉,李梅兰叹了口气,问:“予安呢?”
尹天铭看了一眼李梅兰,然后说:“不晓得。”
“不晓得?你和他一起走的你不晓得?”李梅兰又扬起藤条,“说,到底在哪?”
尹天铭又说:“走了。”
“走哪去了?”
“今天找到他那个地方。”
李梅兰气得想再打几棒。
“进屋去!”吼完他后拿起电筒急冲冲地下了院坝。
尹天铭捧着碗饭进坑的时候,坑里更黑更冷了,他把碗筷摸索塞进予安手里,“快吃,我再去拿件衣服来。”
他摸黑回到屋里,拿上剩下一只手电和两件衣服,到门口时又回去把自己的小被子给带上了,一股脑的全扔进了红薯坑。
然后自己又慢慢爬了下去,解决了予安给他留的半碗饭。
他们打着手电说话,予安往后坐了一点方便两人都在被子里,身后被什么东西给硌着,他伸手将那东西摸了出来,尹天铭看到予安手里的锁头跟铁链,问:“这个是什么呀,干什么用的?”
予安也很疑惑,“不知道,从旁边拿出来的。”
尹天铭拿着手电顺着铁链一路照下去,链子尽头是一根嵌在土里的木桩,而铁链的另一端就固定在上面,尹天铭好奇的拉着扯了扯,没扯动。
几秒后尹天铭彷佛恍然大悟,“哦,我晓得了,是绑狗的,我看尹来福家的狗就是用这种套在脖子上和门后的柱子上的。”
予安不懂的问:“狗为什么要绑起来,不是放在家里吗?”
他家里面也有一条狗,不用被绑起来,还可以和他一起睡觉。
“狗咬人的,不绑起来它就会追着人咬。”
予安似懂非懂:“哦。”
李梅兰找到两人的时候已经后半夜了。
她在那没找到予安,就知道自己被尹天铭那小崽子被骗了,回来后又绕着房子找了一圈。
屋后面的红薯坑盖子被人掀开了,里面还微微的发着光,李梅兰拿着藤条气冲冲的走近。
手电的光照下去。
两孩子头靠着头相互倚靠在土面上,盖着尹天铭专属的小棉被,脸上沾了些黄泥巴灰,此时两人睡得正熟,李梅兰手电的光照在他们脸上也没有一丝反应。
看着互靠在一起的两个男娃,李梅兰心里五味杂陈,静默片刻后她弓着身体下到了坑里面。
“二宝,二宝。”她叫醒尹天铭,“醒了回床上去睡。”
尹天铭睡得有些迷糊,哼哼两声就抱住了李梅兰,李梅兰把他彻底摇醒,让他自己爬上去。
他揉了揉眼睛,缓了半天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朝予安看去,发现予安已经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他和李梅兰。
他趁机抓上李梅兰的手臂摇了摇,撒娇道:“阿婆,不要送予安走好不好嘛?他还要在这等妈妈呢。”
李梅兰想了想,最后还是点了头:“好,不送他走。”
把两人送上去后,李梅兰面无表情的把铁链踢到一边,若无其事的往上爬,只是双手有些颤抖,爬的过程不是很顺利。
尹天铭予安在坑口等着,李梅兰叹完气说:“唉,年纪大了,手脚不灵活了。”
尹天铭连忙伸手去拉她。
从坑里出来,两人身上全是黄泥灰,李梅兰看着哈欠连天的两人,又看了看全是黄泥灰的棉被,最后把棉被抖了抖翻了一面给两人盖上了。
尹天铭的床是一米五的,担心他俩半夜会滚下来,李梅兰又给床边放上两根凳子铺上了一些没法穿的衣服和破布。
看着床上的两孩子,李梅兰在心底叹了口气,随后又叹出了声。
算了,多养点牲畜还是能养得起两个的。
做完这一切李梅兰刚躺上床,屋外撕心裂肺的叫喊声响彻天际,她连忙出门查看。
柳云光着脚在院坝朝着四面八方喊着兵兵,连喊两声柳云整个嗓子都嘶哑了,凄惨的叫声把刚睡下的予安吵醒了,他轻手轻脚的挪下床去往门边。
探出个脑袋观察情况,女人哭着叫着兵兵,喊叫声太过激烈以至于喊两声就要咳嗽好几下,李梅兰在一旁劝阻反被掐着胳膊使劲摇晃。
“我兵兵呢!我儿子去哪了!”
“你还我儿子!你把兵兵还给我!”
李梅兰一直细声细气的安抚着,可是没什么用,女人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甚至掐住了李梅兰的脖子。
予安看得心惊胆颤,白天女人把他当作了兵兵,他来不及多想跑到隔壁院坝,张嘴就喊了一声“妈”
柳云放下掐着李梅兰的手转头看过来,在看到予安的那一瞬眼泪便泄了闸的往下掉,嘴里说不出一句话,她颤抖着手上前抱住予安,哭得越来越大声。
过了好久予安才听到她断断续续地说:“兵兵……妈的好儿子……刚才你跑哪去了?我怎么喊你都不应,妈好担心。”
予安顺着她话接下去:“和二宝玩,累了就和他一起睡了,对不起。”
听到二宝这个名字柳云脸色一变,拽上予安的手腕就要往房间里走。
“二宝不好的,兵兵不要跟他玩,他会害了你的。”
柳云的情绪又激动起来,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大,予安害怕,不敢进那个昏暗的房间,他另一只手拽着柳云的手,大喊道:“我不进去!”
柳云一下子被喊懵了,瞬间就把手放了,予安一屁股摔在地上,疼得他直泛泪花。李梅兰过来连忙将他扶起,予安看向柳云的眼神更带了些害怕。
柳云整个人发起抖来,他看看予安又看看自己的手,忽然间朝自己的手背上打了两下,而后跪在地上去检查予安的屁股。
“兵兵,摔痛了没有,妈该打,妈该打,兵兵不要讨厌妈好不好?”
予安没说话,在柳云想脱下他裤子的时候躲在了李梅兰身后。
柳云这次还算冷静,她哭着问予安:“你偏要跟二宝玩是不?”
予安露出脑袋,晶亮的眼睛看了看柳云,随后毅然坚定地点了个头,“嗯。”
“那我让你跟他玩,你跟我回家好不好?”柳云的话语中有恳求的味道。
见予安没答应,柳云又说:“每天都让你们一起玩,好不好?”
“予安,好不好?”语气近乎是哀求了。
李梅兰看了一眼柳云,后者快要向他们磕头了,嘴里一直求着予安跟她回家。
李梅兰把柳云扶起来,轻声说:“我来跟他说,他会是你儿子的。”
柳云看她的眼神异常明亮,连连点头道谢。
李梅兰蹲下身与予安齐平,她柔声问:“你是要回家还是要留下来,要回家我明早就送你去镇上的派出所,他们会送你回去。”
予安身体发着抖,想起来之前那人说的话,两行清泪一下子溢出眼眶,他拼命摇着头,好似头摇的慢了下一刻就会被送走一样。
“我不去派出所,我要留下来,我答应了要陪二宝玩的,我要和他玩。”
自始自终予安只是流着眼泪,没有露出一丝哭声。
李梅兰指着柳云又问:“那你愿意当她儿子吗?”
予安仰头看着安安静静的柳云,抹干脸上的泪痕说:“我愿意。”
所有事情尘埃落定,予安重新回到尹天铭床上,他睁着漆黑的眸子看着窗外的月光无声流泪。
李梅兰一整晚没睡着,她在心里谴责自己:又做了一件错事。
身上的孽债怕是还不清了。
“以后你就是兵兵了。”一大早李梅兰把柳云家户口本放在桌上,指着“尹兵”两个字,“兵兵的户口还没销,以后你就是他了。”
“我还能叫予安吗?”予安抠着手指低着头问。
“可以,不过以后上学得用尹兵这个名字,予安当作小名可以。”
“哦。”语气听不出悲和喜。
一双大眼睛盯着尹兵两个字在放光,尹天铭问:“那予安是不是不用送走了?”
后者也小心翼翼的看着李梅兰,李梅兰点头:“嗯,以后他就是你柳娘的儿子了,是你予安哥哥。”
“哥哥?你比我大么?”
“我五岁。”予安说。
“我四岁半,你真的比我大诶。”他尝试着叫了声哥哥,感觉不太对,又摇头,“我还是叫你予安吧。”
“嗯!”予安眼睛里闪着光。
六岁那年,予安,一个找不着家的小孩,有了一个新的身份——柳云的儿子,尹天铭的邻居哥哥:尹兵!
“予安,你在干什么呀?”尹天铭蹲下身问用树枝在地上画着的予安。
予安手上没停,他说:“我在写数字,这是我离开妈妈的第三十四天,我要记着,等妈妈来接我。”
“什么是数字啊,是用来干什么的?”尹天铭问。
予安指着地上的数字,“就是一二三这种,老师说这是用来计数的。”
予安说的他听不懂,他找来一块石头,笑嘻嘻的说:“你教我嘛,我也想学。”
“那你跟着我写。”
予安在地上写了一个“1”,尹天铭依葫芦画瓢地跟着他画了一个歪东倒西的“1”
“这个读一!”。
尹天铭跟着:“一。”
“这是二。”
“二”
“三”
“三”
……
过了会予安问:“二宝,你没念过书么?”
尹天铭摇头:“阿婆说了要到六岁才能去念书。”
“那我教你写数字吧,数字很简单的。”
“嗯,写数字好好玩,比捉蚂蚱还要好玩。”
予安又教他写了很多数字,直到李梅兰喊吃饭时才停下。
从予安住下来后尹虎一直在发脾气,导致予安每次从窗户边过的时候都缩头缩脑。
看到尹虎瞪予安,尹天铭就冲尹虎做鬼脸,说:“不许恨予安!”
时间长了,李梅兰看得心烦就用被单做了个窗帘挂在外面,尹虎看不见窗外又是一通火,把触手可及能砸的都砸了个稀巴烂。
边砸边骂,什么都骂。
尹天铭端着碗,问李梅兰:“阿婆,艹你**是什么意思啊,为哪样他每天都要吼这几句。”
李梅兰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头,“骂人的话,你别跟着学,你要是学他这些,我把你嘴给撕烂。”
尹天铭连忙把嘴给闭上了。
予安乖乖吃着饭,尹天铭用筷子指着他问李梅兰:“那予安呢?他说也要撕嘴巴么?”
“不要用筷子指人,这样不礼貌。”李梅兰压下他的筷子,说,“你们两个都一样,谁都不能跟他学。”
两人闭嘴,低头扒饭。
刚放下碗,柳云也在喊了。
予安每天都会在李梅兰家先吃一点,然后回去再吃点,回去之前李梅兰都会让他带一大碗汤药回去,而柳云不哭不闹每次都喝得一滴不剩。
之后几天,予安来找尹天铭玩时都没再听到尹虎的怒骂声,虽然时不时地会说几句,但没有阿婆说不能说的那些脏话了。
予安依然在拿石头记着日期,尹天铭也跟着他学习数字,他已经能熟练的从一数到二十了。
前些天下了几场大雨,泥巴地已经被冲得没了痕迹,尹天铭看见予安红了眼眶,拿着两把刀拉着人就去了屋后的后山上。
尹天铭递给予安一把刀,指着一棵杉木说:“我们重新记在这里吧。”
予安木然地看着他。
尹天铭又说:“用刀画个记号,我记着的,已经二十……”他还没学完,后面的不会,他扳着手指头,“二十……二十天了。”
“以后我们每天都来画一下,这样就不会不见了,可以不?”他小心翼翼地询问。
“嗯!”予安重重点了头。
两人花了一个下午在树上留下了两个二十多道痕迹,后面尹天铭看着予安又补上了九条杠。
刻完后予安开始哭,他哭和尹天铭不一样,尹天铭是张大嘴巴大声嚎,而予安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直到眼眶里实在装不住了才让眼泪往下淌,期间还悄悄地吸鼻子。
予安哭的时候鼻尖总是红红的,尹天铭就伸出手点上他的鼻尖,然后做鬼脸逗他,前几次予安想父母时他就是这样把人给哄好的。
不过这次好像没哄住。
“你别哭啊,你说了不能哭的,哭会被打的。”尹天铭哄了半天没哄好,有些手足无措地说:“你比我还大呢,我都没哭,你再哭我就笑你。”
予安吸吸鼻子,用带着鼻音的奶声回答:“哭和流泪不一样,你那样是哭,我这样是流泪,你那样才会被打我这样就不会。”
尹天铭被他绕得有些晕,迷糊着问:“你那样不算哭么?”
“不算!”
“那我那样就是哭?”
“嗯。”予安说,“你哭得很大声,大声的才叫哭。”
“那我以后不哭了,我只流泪。”
然后予安又说:“妈妈说了,男子汉是不能流泪的。”
“那你刚才为什么流泪?”
“因为你对我好。”予安说得很坚定,“以前他们都踹我打我还放狗咬我,你和他们不一样,所以我一定要对你好,比你对我还要好!”
尹天铭笑着点头,“嗯,那我也一定对你好,来,我们拉钩。”
上午的阳光在林子里显得稀稀疏疏,微弱的暖黄色的光从上而下连着两缕打在幼时予安和尹天铭身上。
童年,安静且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