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倒是过的快,又过了个立春,十六七岁的肖阚倒是长过宋玉的肩膀,直逼对方耳朵了。
“义师,今日所学侄儿全部领会了,那侄儿先同柳叔耕种去。”肖阚把手中的长矛立到一边。
“嗯。”宋玉头也没抬,继续看手中的文卷。
肖阚得到许可后,给宋玉斟了杯茶便出门去了。
去年黑夭寨经济收支不平,宋玉刚刚接手也没什么经验。
后来那云游四海的二当家回来一次后,两人商榷了个计谋,决定领着黑夭寨自耕为农。
黑夭寨本是靠外来之财为生的山匪寨子,百号人多半是空有蛮力的大老爷们,剩下的就是妇孺老弱了,这要是作农起来,算是破天荒了。
决策一出,之前跟着老当家起家的老顽固们就立马站起来坚决反对。
为首的甚至当面指着宋玉说:“你宋重锦空有一身好本事,却不敢领人下山取财!你是来当家的还是称皇的?”
是时,若不是二当家关谣及时赶到,舌战群顽,宋玉这等气性的人恐怕都要下不来台面。
最后这计谋还是成立了,以黑夭寨柳五爷为首,带着寨人在黑夭寨东山脚下开了荒,自生荷锄来。
也是这么一出,黑夭寨招来的流民更是多了,其中芳龄女子也不少,去年一年黑夭寨多了好几桩婚事。
如今的黑夭寨俨然是个富饶的世外山头桃源了。
肖阚随着柳五爷一同去桑地里,忙活了大半天也近傍晚了,一老一小坐在树下歇息。
“你小子是不是还没表字啊?”柳五爷突然一问。
肖阚打坐着,“还不曾有。”
“你也不小了……当家的不在了,重锦怎的还不给你表字?”柳五爷捋了捋胡子。
“这,不曾跟义师提起。”肖阚说。
柳五爷脸色凝重,“回去你跟他提罢,虽不及冠礼,寨里这般年纪的男郎,也该表字了。”
“小辈回去便跟义师商论。”肖阚心中开始有些期待。
柳五爷又想到了什么,便说:“重锦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让李夫人给他说门婚事了。”
“柳爷这,怎么还挂牵到义师身上去了。”肖阚有点别扭。
“重锦十来岁就进寨里了,也算是我老身看着长大的,大当家的不在了,总有人要替他着想。”柳五爷若有所思道。
柳五爷也是黑夭寨里颇有威望的老人了,若是真要做些什么,宋玉多半是默认的。
肖阚不知怎么的,立马抢说:“那,待晚辈回去问问义师的意思,也便给柳爷和义娘一个方便。”
“也妥,回去好生问问,重锦脸皮子薄,莫要让他拉不下脸。”柳五爷乐呵呵的。
肖阚点了头,有几分压力。
日近西山时,肖阚从地里摘了两个萝卜便回去了。
自从开了田地,黑夭寨里好些户都不去伙堂吃饭了,都乐意在自己院里各吃各的,伙堂沦落成了那些无妻无儿、孤身大老爷们的生活场所。
肖阚也这般的,在青玉案里生起了火,负责起两人的三餐问题。
刚刚进院时,黑压压的天立马下起了雨,宋玉正在廊道上关厢房的窗户。
“义师。”肖阚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
宋玉看到对方一身泥点,皱了皱眉,“嗯。”
“我去做饭。”肖阚举着两个萝卜说。
宋玉没说什么,看着对方去了后院后,便回房去了。
没过多久,肖阚做好了晚饭,来寻宋玉吃饭时,只见宋玉正伏在书案上睡着了。
“义师。”肖阚站在对方身旁小声唤了一声。
宋玉没什么反应,紧闭着双眼,肖阚看了看桌上的文本,不过是本年历罢了。
今日是春分,屋外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夜雨。
幽柔的烛光覆笼着伏案之人,尤其是那左耳的银钉扣,明晃着一点闪色。
鬼使神差般,肖阚伸出手,用食指碰了碰那枚银钉,又迅速收回手。
“义师。”肖阚微微弯下腰身,凑得更近些,在对方耳边唤道。
宋玉下意识拧了拧眉头,肖阚立马站直身子,宋玉随即缓缓睁开了眼睛。
“义师,吃晚膳食了。”肖阚若无其事道。
宋玉立马挺直腰板,理了理仪态,“嗯。”
出厢房时,宋玉看到这雨越下越大,不由得吟了一句:“雨急山溪涨,云迷岭树低。”
“此情此景,多当吟杜子美的《春夜喜雨》才是。”肖阚立在对方身旁,一同看雨。
宋玉有点不习惯,但也难得一脸悠然,“侄儿所说正是。”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肖阚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想起了宋玉的字叫‘重锦’,便盯着宋玉的侧脸问了句:“义师的字,可是从杜子美的诗中所取?”
“嗯。”宋玉回头看了他一眼。
“义师。”肖阚眼里忽然亮起来,“给侄儿表字吧,柳五爷也同意了。”
宋玉倒没有什么惊讶的,都是早晚的事,“容为师想想罢。”
肖阚心里生了个念头当场立马说出口:“义师可否,也从杜子美的章句里给侄儿表字?”
不知为何,宋玉感到身旁之人有几分期许,但还是中肯的回了句:“待稍后为师再斟酌斟酌。”
“是。”肖阚也不是很急于此,“义师,饭菜要凉了。”
尽管宋玉不曾评价过肖阚的厨艺,但也不得不在心里慨叹过多次对菜式的味道比伙堂精细些。
宋玉吃的不多,习惯饱腹感一上来就撂筷子了。
肖阚吃得多,也正是长个头的时候,约莫再过个一年两载的,也能长到宋玉的个头了。
“义师。”肖阚突然想起今天的事,支吾问道:“柳五爷让侄儿问问您考虑婚娶否?”
宋玉脸色半僵了一下,“他老怎的让你来问?”
“方便便问罢。”肖阚口里还嚼着东西,“义师给个答复便是。”
“此事……为师自会和他说的,你年纪尚小,不必操心于此。”宋玉倒了杯茶,抿了一口。
肖阚却觉得有些不悦,语气平冷,“莫不是义师已经心里有了女眷人选。”
宋玉捏着茶杯,不由得打量了面前这个少儿郎,淡淡说道:“为师每日在你眼皮子下的时间多近五个时辰,侄儿何时见过为师得近女色?”
此时的肖阚,虽然脸上无波,但心里竟生出几分得逞,“侄儿,不当这般质问义师,若不是为了侄儿,义师也不会还不曾婚娶。”
“怎偷学来的口若悬河,净抓着这些小事不放?”宋玉放下茶杯,无奈道。
“怎的是小事?义师的事,对侄儿来说,都是天大的事。”肖阚也放下筷子。
宋玉有点不想再继续,“这不该是郎童该操心的。”
“义师只管回答急婚娶否便是,侄儿也好交差。”肖阚一本正经。
宋玉也不想过多纠缠,也没辙了,随口就答:“回去告诉柳五爷,为师自有分寸,不劳他操心了。”
得到了回答,肖阚才松了一口气,“改明儿侄儿就转告他。”
也许有些愉悦,也有些稍微没留心,肖阚桌底下的脚有意无意的碰了碰宋玉的脚尖。
紧接着,两人突如其来的互相沉寂了几秒。
“吃完早点歇息罢。”宋玉立马缩回了脚。
肖阚:“义叔今夜不净身了吗?”
“嗯。”宋玉低沉一声。
“好。”肖阚也不知接什么话。
宋玉也没再多想,拂了拂袖子便起身出去了,留下肖阚继续臆想着什么。
当肖阚准备入寝时,雨声大了许多,随即就听到了叩门声。
肖阚立马起身去开门,只见宋玉穿着单衣站在门外。
“义师?”肖阚皱了皱眉,“义师您怎穿得这般单薄,夜里易着凉。”
“无碍。”宋玉微微眨了眨眼睛,“过来问问今日早晨时,可有人还寻过为师?”
肖阚摇了摇头,“无人来过。”
“还有一事。”宋玉两手负在后腰。
“义师请说。”
宋玉打量了肖阚一眼,才说:“今日所问的表字一事,为叔想好了。”
“义师请授字。”肖阚脸色略喜。
“正巧今日逢上春分,又下了夜雨,也算是圆了杜子美的诗章。”宋玉姣好的面容有些温柔。
肖阚心里迫不及待,“那义师给侄儿,表何字?”
“径云。”宋玉斩钉截铁道。
“径云,肖径云。”肖阚小声念道,“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宋玉不经意间嘴角扬了片刻,“如何?”
“谢谢义师!侄……径云,很是喜欢。”肖阚看了对方眼睛一眼,马上垂下头。
宋玉心里如释重负一般,“喜欢便好。”
“是,义师给的,径云都喜胜。”肖阚低着头含笑。
宋玉没来由的嗯了一声,随即手掌落在了肖阚头顶。
肖阚立马被钉住了一般,不敢动,静静的感受着头顶那只手的温度和重量。
可没几秒,宋玉就收回了手,“行了,早些休息吧。”
肖阚这才抬起头,正经道:“是,也请义师,早些休息。”
说完,宋玉就背身离开了。
肖阚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沉思了许久,霞色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