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宗,连云主峰,紧闭多日的正殿大门忽然被一阵风吹开了。
殿中围坐一圈的八名道士收功调息,各个神色疲惫。
被围在当中的,是个少年。身上的粗布孝衣破了数个口子,像是被人撕扯过,胸前和袖口凝着早已干涸的血迹,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
少年的身子摇了摇,像是要倒下,忽然从门外闪进一个黑色的影子,把他稳稳抱住了。
“师父……”少年从苍白干裂的嘴唇中吐出一个称呼,感觉抱着他的双臂慢慢地收紧。他扯开嘴角,像是笑着,“我还活着。”
在这持续了整整十日的驱邪阵法中活了下来。
寻常人被妖魔入体,往往半日内魂魄就与妖魔完全融合,不论什么法术都再也不能唤回神智,只能诛杀。而这乾元上古秘术,可将侵入体内的妖魔强行祛除,不使魂魄受损。只是此术要先将三魂七魄与肉体剥离,再用纯阳道火一寸寸灼烧与魂魄融为一体的妖魔气息,如此反复,方能成功。
此术之难,不在于施术者,而是受术者能否顺利捱过十日。来自于魂魄的痛苦,比抽筋剔骨更要难受。少年就算是比常人能忍疼,可也在术法最开始时被疼昏了过去。
然后他又疼得清醒过来。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熬过了这十日。
伸出手,少年想要去攥师父的袖子,却发现指尖只剩下血淋淋的伤口,指甲被他抠掉了,已经结了痂。
“我带你回去。”黑色的影子说着,抱着他站了起来,在众道士的注视下走出大殿。
“回去,回哪儿去,妖界?”又一个声音响起。少年的视线跃过他师父的肩头,落在了正斜倚门框的青年身上。那人修长莹润的指尖正滴溜溜抓着骨扇,一双丹凤眼斜斜挑起,灿金色眸子紧盯着他二人。锦衣玉冠风流倜傥,仿佛对衣不蔽体的少年无声的嘲笑。
正是十日前救下少年的令狐思。
黑色影子的脚步并没有因此停下。
“他魂魄不稳。”令狐思又接了一句,脚步轻移,眨眼间已站在二人面前。
“灵狐,你敢拦我。”黑色的影子终于开口了,墨黑的衣袍鼓荡着,无形威压瞬间将他按得跪在了地上。
“柳逸安,你来说。”令狐思喘息着抬起头,不肯让开一步。
少年原本正盯着乾元殿上那金漆匾额发呆。
月前师父和他讲过乾元宗的事,他对这修仙第一宗门心向往之,想着日后与师父行走三界时若能拜访此地,倒也值了。却未料到竟然以这种方式来到乾元,而且还请动了乾元宗中掌事的八峰长老。
只为了救他一个凡人。
他这个凡人还是妖王的徒弟。
忽然被叫到了名字,少年回过神,看向跪在地上的锦衣青年。他这才想起术法启动时长老的嘱托,点头道:“长老说术法成功后,我魂魄难以再与肉体融合,需要习练乾元心诀……固魂。”
听到此话,包裹着那黑色身影的黑色气息仿佛更加浓厚了。柳逸安有些不安,但不是害怕。
“不行。”黑色影子说道。
“师父?”
“你不能修炼道家心诀。”
柳逸安不明所以。
一直抱着他的手慢慢放了下来,柳逸安足尖点点地,感觉双腿的力气似乎恢复了些,这才踩实地面,站在师父身旁。
“我要去瑶山。”黑色的影子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定。他伸出手去,抚摸着柳逸安瘦得脱了相的脸,“灵果可以固魂。”
柳逸安猛地抓住了他的衣袖,眼中带着恐惧:“没人从那里出来过。师父,我为什么不能修炼道法?”
“是啊,顾休,他同时修炼妖术和道法,到时又有谁能打得过他?”被威压按在地上的令狐思终于站起了身子,他掸了掸膝上的土,又将扇面展开了。
风吹得愈发猛了,终于带起一阵雨。柳逸安单薄的孝衣瞬间被浇了个透,胸前早已干涸的血迹被水一洇,像绽开一朵花。
顾休抬起右手为他挡雨。
两人之间瞬间撑起无形的伞。
“师父,我只有你了。求你别走。”柳逸安哀求着。
那团浓密的黑影似乎有所松动,他心中忽然燃起希冀。
“乐之,为师要你做到三件事。”
顾休的左手放在柳逸安肩头,一股温和气息传来,风雨带来的寒意顿时消散了。见师父话语间似有松动,柳逸安忙不迭点头:“我做得到,做得到。”
“第一,不可修炼乾元心诀。”
“我只学师父教的拳脚功夫,绝不求仙问道。”
“第二,不可下山。”
“我会在连云峰好好呆着,师父什么时候来看我都行。”
“第三,等我回来。”
“我……”柳逸安下意识用力握紧了顾休的衣袖,却不想那袖子滑不留手,顾休只稍稍后退一步,他就握了个空。原本放在他肩头的手轻轻一拍,柳逸安只觉周身气血凝滞,竟是再难动弹。
“灵狐,替我护他周全。”顾休道。
青年“刷拉”一声将骨扇敲回掌心,向他躬身行礼:“放心吧。”
柳逸安眼睁睁看着顾休走到乾元殿石阶处,尔后凌空飞起,黑色的身影消失在灰黑的云层之中。
禁锢行动的法术解开了,他晃晃悠悠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双腿一软,摔在了雨里。豆大的雨珠砸在后背上,把他砸弯了腰。
柳逸安伸出双手看向掌心。月前被麻绳勒出的伤口已经见好,他有些惊奇,当初疼得那么痛彻心扉,他以为一辈子也不会好了,但这不过一个月,竟连疤痕也快看不出。除去新长出的肉还稍稍透着粉色,这双手竟然和没有受伤一样。
只要是伤,时间久了总会好的。眼下他虽然魂魄不稳,但过几年兴许就可以了,何必要去瑶山?他都懂的事情,为什么师父不愿懂?
“师父他……会死吗。”柳逸安的孝衣被浇透了。他垂着头,声音在雨里几不可闻。
大漠之北,瑶山之巅,那是顾休要去的地方。所有关于那里的传说都在强调着凶险。他在梦里见过那一片茫茫无际的雪,那里吃人不吐骨头。
令狐思走到柳逸安身旁,雨珠的轨迹经他周身结界阻挡,纷纷落在柳逸安身上。他的眼睛微微眯起,语调上扬,像是在笑:“王不会死。三界中没人杀得死他。你淋够雨了吗?”
柳逸安愣愣抬起头。
“淋够了就站起来。”
顺着令狐思手指的方向看去,柳逸安看见,乾元正殿敞开的大门前,一字排开八位道士,七男一女,全都向他躬身行礼。
他连忙一瘸一拐跑过去,先把居于正中的道士搀了起来,又去扶剩下的。
“师叔。”为首的道士恭敬开口道。
柳逸安顿了顿,右手在胸前竖起,向那道士躬身行礼:“长老……当不得。”
令狐思走到柳逸安的身边,手掌在他后背一拍,那紧贴在身上湿淋淋的孝衣便立刻变干了。见众道士看着他,脸上仍有戒备,令狐思笑笑:“他要在这里住下了,周长老,着弟子去准备准备?”
为首的道士点头:“客房已经备好,师叔请随我来。”
令狐思又指了指其余七峰长老。
道士又道:“师弟师妹先回各峰吧。”
这道士道号初一,俗家姓周,是乾元宗八大长老之首。大长老开口,其他长老自是听从,向柳逸安和周初一行礼拜别后,纷纷离开了。
两个道童从远处小跑着过来,一个拿着扫帚,一个拿着拖把,站在台阶下,气喘吁吁地看着殿前三人。
周初一吩咐他们将大殿打扫好,右手向前一引,带着柳逸安和令狐思向后院走去。
“唉唉,刚刚那个衣服带着金边的,是不是妖啊?”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虽然压着音量,仍旧清清楚楚钻进了三人耳中。周初一和令狐思自不必说,皆是修炼多年,功法有成,耳力目力都是极佳。而柳逸安自清醒后,不知为何五感也变得极其敏锐。因此那道童这样说话,简直就像趴在三人耳边明目张胆地喊。
另一个稍显老成的声音答道:“忘了你刚入门没见识,那是妖界大长老,可是只灵狐呢。”
“妖,他们不怕我们吗?”清脆童声问。
“你是不知道。最开始飞走的那个,妖王,听说以前救过……谁来着。所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搭上了。”
“妖王?话本里讲的那个统领妖界一千年的妖王?”
“是呀。我听师兄们说过,这妖王可是个痴情种……”
“他当了一千年妖王还没飞升?师兄说前几年妖界还有飞升的呢,才修炼五六百年。”
令狐思忽然“嗤”的一声笑了:“不愧为正道第一宗门,弟子们嘴上功夫比我还厉害。”
周初一在旁引着路,原本脸色就已发青,听到令狐思的讽刺,脸上更是透出了黑:“道童初入山门,道心不稳是寻常。先做些杂活,便是洗练尘心。”
柳逸安伸出手将还要说话的令狐思拦住了。他从刚才起就觉得头脑有些昏沉,把手贴在额头上,手上的冷意传进身体,这才感觉凉快一些。
令狐思冷哼一声,只将下巴抬起,不再说话。
三人向前走着,身后却忽然传来凄厉嚎叫。周初一猛然回过头去,却见乾元正殿上空,现出一双赤红色的眼睛,殿前打扫的两个道童正一左一右被倒着抓起了腿,向那张开的血盆大口中送。
“何方妖孽,敢来我乾元闹事!”
乾元正殿重地,向来是结界最为稳固之地,竟有妖魔入侵而结界毫无警示。周初一神色一凛,低喝出声,手中浮尘抖出,瞬间变成宝剑模样,向那邪祟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