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思的眼睛亮了起来。他藏在袖中的手腕微动,大殿上方的血盆大口忽然停住了将道童往嘴里送的动作,幻化出一只手,向袭来的飞剑抓去。
但听“轰”的一声,飞剑与那手掌相击,爆出炸响。那手掌被打得后撤几寸,而宝剑则弹了出去。
周初一右手捏出一张符箓,口中念念有词,符箓凌空飞起,化作蓝色剑光,削掉攥着道童的手腕。道童“啊啊”大叫着从空中掉下来,又被剑光接住,放在了地上。
飞回的宝剑被周初一握紧,他左手捏起剑诀,剑身冒出蓝色电光,滋滋作响。
“令狐长老,可要继续一战?”
见道童被闻声赶来的弟子扶了起来,慌慌张张跑走,周初一转过身来,看着令狐思。
令狐思眨了眨眼,突然哈哈笑着看向柳逸安:“只这么一吓,居然失禁了。”
柳逸安将头偏了过去。
周初一冷哼一声,身体却晃了晃。连续十日施法驱邪,灵力消耗早已过半,方才又从千年灵狐幻化的分身手中救下道童,灵力顿时亏空,饶他是乾元宗大长老,也需要调息几日。
“师尊,我来带路吧。”匆匆赶来的那位弟子跑了过来,将周初一馋起后站在一旁。
周初一点点头,向柳逸安告罪一声,转身离开。
令狐思仍然笑着,这回把目光转到了眼前的弟子身上。
此人腰间配剑,剑柄隐隐有光华流转。又见其剑眉星目,双眸明亮,周身似有灵气涌动,虽长相年轻,但灵力内敛柔和,应已修炼数十年。
弟子向柳逸安与令狐思微一拱手,开口道:“二位有礼。我是连云峰大弟子,道号云成。”
云成引着二人继续向后院走去。
途中又见三五身着弟子服的少年,与方才的道童不同,那些少年虽稚气未脱,但自小受这道家至纯气息所熏陶,皆步履轻盈,气质脱俗。行至走廊尽头,见一清幽别院,有东西两处空房,虽久无人住,却纤尘不染。
“师叔祖可在此长住。”
“云成师父,叫我柳逸安就好。”从师叔一下晋升师叔祖,柳逸安终于忍不住开口。
三人站在庭院中间,令狐思左右看看,走进西面的厢房绕了一圈,然后站在门口向柳逸安招手:“这边风景不错,能看到后山树林。”
柳逸安与那弟子互相让了让,二人一同走向西厢房。
屋中陈设简单,只一床一桌一木椅。墙壁上的木窗大开,透出远处青翠树云。
令狐思从腰间锦囊里掏出贵妃椅放在窗边,自顾自躺了上去。
云成掏出一折纸册,铺在桌子上,是连云峰的布局图。他指着右侧偏下的位置介绍道:“乾元宗自青玄师叔祖……之后,几经修缮,已与当初大不相同。如今我们所在之处,便是这里。”继而双指向东南移,指向一处平顶小屋,“这是用饭的地方,穿过拱门,左拐直走即可,早晚两顿,不食荤腥。”
令狐思忽然站在云成身旁,指着图中最下方写着后山的地方问道:“打了山鸡自己烤,行不行?”
云成的嘴张了张,随后点头:“乾元宗从无戒律,只要不违天道,皆是可行的。”
柳逸安看着正殿旁标记的九层阁楼:“云成师父,此处可是藏书之地?”
云成又点头:“柳公子可在藏书阁看书,但不能外带。书阁后面是宗中弟子日常打坐修习的冥思室,等你身体恢复,若想修习,我会带你去。”
柳逸安感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烧热的脸上,是令狐思。他抬起头以目光寻问,令狐思却移开目光,向云成伸出一根手指:“最后一个问题,你师父叫周初一,前两天我听到有个长老叫初五,那么其他人叫什么?”
云成闻言一怔,嘴角微微弯起,似是想笑,又强行压住了,恰有人轻扣门扉,送来一碗黑如墨水的汤药和一套茶具,他忙起身去接,这才面色如常。柳逸安端起药碗一饮而下,药汤进肚,化作清凉气息向四肢百骸涌去,身体的热度竟片刻被这药苦退了大半。
不想那周长老看似浑不在意,却早已将他身体不适的模样看在眼里。柳逸安咂着口中苦味,心里慢慢暖了起来。
令狐思仍旧盯着云成。后者将头扭开,轻轻一咳,沉稳的声音带着不明显的轻快:“说来八位长老的道号,确实有一段故事。”
云成倒出三盏茶,推到柳逸安和令狐思面前,自己端起茶杯,润着喉咙:“令狐公子所猜没错,乾元宗八位长老的道号,的确是自初一至初八。”
“师尊乃是师祖二百年前入世参道时,于一荒废神庙中偶遇的流浪儿,因师尊根骨极佳,师祖爱才心切,便将他收入门下。师尊幼年流浪,不知父母,亦不记得自己俗家名字。师祖起初并不在意,二人为伴,倒不需刻意称呼名字。可有一日师祖与师尊二人进城除妖,恰逢城中集会,无意中走散了,师祖想要去寻,但想了半天,却不知如何开口,这才动了要给师尊起名字的念头。”
柳逸安抿了口茶,冲淡口中苦涩,想着前几日他握着顾休的手,于拥挤人群中往来穿梭的模样,嘴角浮现几分笑意。
云成的双眼在柳逸安脸上一转,又道:“师祖行事向来随性,于道号一事更不想让师尊受多受束缚,便闭上双眼在姓氏谱中点到‘周’字,又因那日正是初一,这三字就成了师尊的道号了。”
令狐思哈哈大笑:“想不到前掌教这般有趣,我怎么没碰上?”
云成扫了一眼紧闭门扉,又倒了一杯茶,将浮起的茶叶吹到杯沿,答道:“师祖和掌教一起游历时,皆好易容。令狐公子或许见过不止一面。”
柳逸安也向门的方向看去,方才送药的弟子蹲在此处听墙根,他是知道的。只见那鬼鬼祟祟的身影似有感应般向下蹲了蹲,但他脑袋那圆乎乎的影子却还是映在了窗纸上。想来是从未做过这等偷偷摸摸的事,竟不知影子也会出卖他。
令狐思忽然咧嘴一笑。
他将屋中原本的木凳踢到云成面前。从腰间乾坤囊中摸出两个红木椅,一个自己坐了,另一个放到柳逸安身后。又掏出三盘珍藏已久的、当今妖王亲自动手做的、还冒着热气的素菜。
另有三套精致碗筷。
令狐思夹起一箸笋片,见二人还在愣着,道:“边吃边讲。其他人的名字又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前掌教只收了两个徒弟。”
菜香袅袅,顺着门缝钻了出去。
云成虽已辟谷,却不客套,尝了几口,赞道:“令狐公子好口福。其他师叔的道号,倒是因为师祖与师叔祖们打了几个赌。师祖当时拿出七样亲手炼制的法器,与各峰峰主轮流比试,若是输了,则要将法器给师叔祖,若是赢了,则要给各峰主的首徒改名。”
令狐思奇道:“七场都赢了?赌的内容是什么?”
云成笑答:“七场均不能使用道术,分别为爬树、猎雁、捉山鸡、喝酒、掷剑、掏鸟蛋,和泅水。”
“这不必说,想来听见这比试内容,他们就都自动认输了。”令狐思舀起一勺麻婆豆腐,囫囵团了下去,嘿嘿笑着,“专捡人软肋戳,有趣。”
云成点头:“师祖于这七项乃是行家,峰主们既然事前答应,又知道自己不敌,就只能认输。师叔们的道号,便是这般得来。”
“倒是挺宠徒弟,只你师父一人叫这种名字,必然有他人好奇,但若八峰首徒都是这般名字,倒不敢有人轻易打探。”令狐思夹起焦溜素菜丸子,咔嚓一声咬掉一半,声音清脆至极,引人食指大动,又问,“风隐子是前掌教关门弟子,怎么不叫风初九?”
门外适时传来一阵肚子打鼓声,虽微弱,但清晰可闻,以柳逸安等三人耳力,均听得清清楚楚。相视片刻,均笑出声来。
云成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子,对门外喊道:“静和,进来吧。”
被点名的少年显是没料到自己会被发现,“啊”了一声,束手束脚推开门,目光先是扫过三人的脸,又盯向桌子上摆的菜,继而似有不甘地落到地面,摆出一副认错的模样。
“大……师兄。”少年看上去十五六岁,生得浓眉大眼,此刻低眉顺目,看起来显得格外委屈。
“想知道什么尽管来问,何必偷偷摸摸听墙角。明日多挑水六担。”云成语气严肃,却不见怒意,想必是极为喜爱这位刚入门的小师弟。
挑水是连云峰入门基本功之一,需下山一路行至珩水源头,挑满两桶水后步行上山,登九千九百个石阶,将水倒在连云前峰道观前的的清池之中,以供信众饮水以及洗净污秽。
上山已属不易,更难的是木桶为尖底,挑水时不仅底盘要稳,双手也时刻不能离开木桶,否则一不留神将水撒了,还要从头再来。新入门的弟子只挑三桶水便需整日。静和虽入门一年有余,六个时辰也只能挑出三担。加上被罚的六担水,恐怕是要从现在起便要去挑了。
早知肚子会叫,不如吃饱了再来听墙角,兴许师兄发现不了。静和挠了挠头,心中不甘却不敢叫板,只得呐呐应了。
云成站起身,看了看柳逸安脸色,向他拱手告辞:“柳公子再休息十日,每日服药,身体可大好。我尚需检查师弟课业,便不多作打扰。”
柳逸安起身回礼。
静和被云成拎到门口,忽然扭过脸来看柳逸安。只见他眉毛鼻子嘴巴皱成一团,逗得柳逸安直向他撇嘴摇头。两个少年对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令狐思夹起一颗丸子,笑嘻嘻向静和晃着,意料之中听见一阵雷霆般的“咕噜噜”的响声。静和登时双耳赤红,不管不顾甩开了云成的手,捂着肚子,狼狈跑远。
令狐思捧腹笑个不停。
柳逸安久未进食,不敢吃得太饱,再夹了几筷也放下了,问道:“长老究竟为何要叫我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