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思讶然:“顾休没和你说过?”
柳逸安摇头。
令狐思指尖敲了敲桌面,道:“这不关我事,我不便多言。要是你自己以后想不起来,那你就只需知道,他们叫你师叔,还是抬了自己好几辈呢。”
妖界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所有事情,一旦与这凡人相关,都只能经由妖王,也就是顾休亲口向那凡人解释。若是有哪只不开眼的小妖多嘴了,不管他是将要飞升也好,刚开始修炼也罢,都会被妖王废去全身法力,抹掉灵智,变为再也无法修炼的普通动物。
当然灵狐也不例外,所以当令狐思发现顾休尚未与柳逸安谈及身世时,理所应当地选择了闭嘴。
这个规矩当然十分不合理,但从没有妖敢去质疑。因为顾休就是妖界的权威,也是妖界所有妖的偶像——单手挑翻地界鬼王,不屑天界仙主征召反而留守于妖界的妖王,对于一向以强者为尊的妖来说,会有谁不崇拜他呢?
柳逸安虽然心中疑惑,但也只得作罢。他又想起一事,继续问道:“乾元宗中一掌教八长老,方才云成师父为何独留国师的不讲?”
当朝国师风隐子,就是乾元宗现任掌教。其人行踪飘忽,难以寻见,但关于国师奔波四处斩妖除魔的传说却向来为人所乐道。
“风隐子。”令狐思眸光一闪,“他和皇帝有点关系,他们修仙之人,不谈俗事。可我妖族,最喜欢讲闲事。”
千百年来无数修仙宗门林立,规模各异,小有一两人,多至数万人,不一而足。百人称门,千人成派,万人则为宗。在凉王朝建立这两百年内,能称宗者一共有三:北乾元,南万风,中光明。三宗均视自己修炼心法为正道,因此第一宗门这一名头,争论了两百年也从未分出过高下。
直到现任凉帝登基的第一天。
听说那日远在永乐皇城的天子总共发出三道诏令,其一封后、其二大赦天下、第三就是尊乾元为正道第一宗。
另外两大宗门自然不服,修仙诸事,原本不在人界天子统领范围。可乾元宗既然被尊为魁首,自此门徒、信众大增,香火旺盛,在人界的影响力却渐渐远超他们了。
尔后凉帝封乾元掌教风隐子为国师,赐着蓝衣,国师与八峰长老座下弟子往来皇城不需通传,面见天子无需行礼。
大小宗门终于羡艳了。
然而,风头无两的风隐子却从此销声匿迹,甚至连乾元宗门人都不知他的去向。凉帝几次三番御驾亲请亦空手而归。
“那皇帝老儿脾气向来暴躁。比如十几年前,无缘无故杖杀三朝丞相于庭前,诛灭三族,流放九族……”令狐思以手为刀,放在桌面上反复磨了磨,仔细观察着柳逸安的神色,“可他从未对风隐子动怒。这里面要是没有猫腻,你能信吗?”
在令狐思提到“丞相”时,柳逸安的眼珠动了动,但是眼皮却始终没有抬起。
“你为什么对他感兴趣?”令狐思又问。
柳逸安这才抬起了眼,放在膝头的手却紧紧攥住。他的身体开始颤抖,连带着声音也在颤抖:“前些时日的瘟疫,应该是凶兽带来的。掌教既为国师,理应护我凉朝百姓。”
“凡人如何与天道气运抗?”
“至少……至少开坛祭天,祈求上苍……”或许他的父母就不会染病死去。
“你以为那瘟疫怎么消退的?”令狐思靠在椅背上,双眼斜睨着柳逸安,“难不成你真信了安王成亲冲喜的劳什子鬼话?”
柳逸安怔住了。
“风隐子与那凶兽在太山斗法一月有余,事后将凶兽尸体扔给顾休处理时,浑身鲜血淋漓,只剩一口气吊着。你想让他如何开坛如何祭天?”令狐思又凑上前去,揪住柳逸安的麻布孝衣:“三界里,并不是所有生灵都围着你转的。”
“妖界的王,更不应该围着你转。”
柳逸安垂下头,光秃秃的手指下意识在掌心新生出的嫩肉上扣着:“对不起。”
他于两月前亲手埋葬双亲,又在今天眼睁睁看着顾休离开,不知不觉间已把所有的事都怪在瘟疫头上,甚至怪在风隐子头上,一时竟扎进了死胡同。
“再抠烂了。”令狐思放开柳逸安衣领,拍掉他的手。
柳逸安的手背立刻红了一片。
“不论如何,凶兽既出,凉朝必有大危难。令狐兄……”
“我知道了,风隐子和凉帝之间的确有故事可挖。我对这个感兴趣的紧。改日打听出来他行踪,可以告诉你。”
柳逸安站起身,向令狐思拱手道谢。看见令狐思腰间悬挂的锦囊,想起令狐思方才就是从这锦囊里掏出的吃食、碗筷和椅子,也不知其中还藏有什么宝贝。他指了指,说道:“师父先前把小白收在了这乾坤囊,这么长时间,它也憋坏了,将它放出来吧。”
令狐思把锦囊丢了过去。柳逸安接到手中,乾坤囊泛起一阵白光,一个毛茸茸的白色脑袋便从那开口处钻了出来。
一见此物,令狐思的双眼顿时发出亮金色光芒,一把将乾坤囊从柳逸安手中夺过:“白泽?他竟将此兽交给了你!”
白泽,乃上古瑞兽,上通人情,下晓万物。白泽认主,可为主人驱邪避凶。然白泽只在天下遇圣主时才会现身于世,史载两千年间白泽现世仅有两次,即为稀有。
而幼兽,更是仅仅孕育于河清海晏之时。顾休何时遇上白泽、何时收白泽幼兽为宠,此事连令狐思也一无所知。
掌中拖着这轮回千次百次也难得一见的上古瑞兽,令狐思的手不禁微微颤抖。幼兽似乎极为不耐,啾啾叫着去咬令狐思的手,然而对方浑然不觉,只是将白泽翻过来倒过去地看。
若是猛然看去,一般人会以为是只幼犬,三角形状的耳朵直立着,吻部细长,露出上下两排尖锐的牙。令狐思看见白泽额头正中一缕红色的杂毛,指尖耳朵中间仔细摸着,果然摸到了两个细小的突起,那是长角的地方。
“啾啾!”白泽叫着,双爪用力扒拉令狐思的手。令狐思终于放松钳制,白泽后爪在他掌心一踩,于半空中扭转身子,一头扎进柳逸安的怀中。
白泽湿润的黑鼻子不住嗅着柳逸安,柳逸安被它呼吸搔得发痒,止不住笑了出来,一下一下顺它的毛。幼兽前爪扒着柳逸安肩头,后爪站在他的小臂上,舌头吧唧吧唧舔他的下巴。
“这几天你好好休息,别让白泽离开你半步。”令狐思站在一旁,用手指去钩白泽那幼犬般不住摇摆的尾巴,“哪儿有点上古瑞兽的样子……”
柳逸安闻言点头,应了他第一句。
令狐思又将两样东西放在了桌子上,一个浑圆的琉璃球,一个翠绿的玉铃铛。
“相思镜,给你看顾休的。听说只要拿着它,就能用了。”令狐思的手从琉璃球移到玉铃铛,“这个,保命用的。若有危险,以指尖血滴在铃铛之上,默念我的名字,我就来了。切记,除非生死攸关,否则不要拿出来。”
柳逸安又点了点头,既而极其认真地看向令狐思,向他笑道:“多谢。”
顾休曾经和令狐思形容过柳逸安的笑。
墨染的眸子微微弯起成下弦月的样子,唇角弧度恰到好处,甚至连眉稍都是极尽舒展的。那笑里头似乎囊括了世间所有的美好,所谓忧虑在他面前都不敢显露行迹。虽是肉体凡胎,他笑的时候却褪去满身铅尘,飘飘乎如神祗般遗世独立。
浊浊红尘万千佳人,抵不过他展颜一笑。
令狐思曾经嗤之以鼻,但就在刚刚,向来伶牙俐齿的他,被柳逸安的笑晃了眼,拌了嘴。
柳逸安将白泽幼兽抱在怀里,目送令狐思逃命般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忽然觉得恍惚。
顾休、令狐思、青玄种种,都是食人的梦魇罢?其实,只要他睁开眼睛,就能像往日一样,看见在柴房中劳作的娘亲,以及日落方归、满头大汗的阿爹罢?
如果是梦,那就让他继续扮演一个嗜酒如命的醉鬼,醉死在这光怪陆离的梦中。
永不愿醒。
白泽跳到地上,在柳逸安的脚边蹭来蹭去。柳逸安把玉铃铛收到乾坤囊中,双手捧着相思镜,满溢的心思就漫开了。
原本透明的琉璃球中生出团混沌雾气,渐渐地,凝出顾休的模样。柳逸安叹了一声,双手不敢离开这球,小心翼翼将额头贴了上去。
“师父,徒儿想你。”
相思镜中顾休的影子忽然散去。一声熟悉的,带着嘲讽的笑声在柳逸安耳边响起:
“怎么不进去看看?听说初生的婴儿可难看了。”
柳逸安慌忙直起身子,左右反复寻找,不见令狐思的身影。
“今日……六月十五。”
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柳逸安呼吸一滞,迟疑着向手中相思镜看去。果见那球中现出两个人,站在一处屋檐上。不远处数十人进进出出,又哭又笑,忙作一团。
那人自然是顾休和柳逸安,他们所看的府宅,却不是柳逸安住了十六年的破旧砖瓦屋。
像是回应柳逸安的疑问般,琉璃球中光影闪过,是令狐思拽着顾休站到了这府邸门前。二妖抬起头,看着官家御笔亲题的匾额:
“张府。”令狐思念道,他侧着头笑,“这回是丞相长孙,这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