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张元,正如令狐思先前所说,乃是三朝元老。其膝下三女一子,张府被抄时,长孙刚刚满月。
养父柳庭死前虽未曾明说,却把当初裹着柳逸安的绛蓝锦织襁褓给了他。凉朝尚水,以蓝为尊,除去皇族和乾元弟子,只有一品官员及家眷可着蓝裳。
柳逸安猜到了自己是张家孤儿,但从未想到顾休也知道此事,而且是在自己出生前便已守在了张府。
好像是特地在等着谁转世投胎。
两妖大摇大摆走进张府大门,柳逸安的视线也跟着一同溜了进去。那些仆从来来往往,却并未有人发现异常,想是已经隐了身。
“这次他转世到富贵人家,想必不至于像前几世一样活不过三十年就死了。你只需再守这一辈子,等那劳什子契约解除,你我游戏三界,岂不快哉?”令狐思不知从何处摸出酒壶,脚步飘忽,模样直像已然醉了,“可喜可贺,值得喝一杯。”
顾休没有答话,一味向前走着。穿过三道院门,他们终于走进内院。只见十多个人围在一间紧闭大门的屋子前,从那屋子里传出女子撕心裂肺的喊声。
顾休跃至房梁处,在那间产房的正上方坐了下来,垂眼瞧着院中乱作一团的众人。
柳逸安随着看去,呼吸不禁一窒,下嘴唇不由自主轻轻抖了起来。为首的银发满头,眼中焦急却不动声色,应是张丞相。而那站在老人身后、不住用衣袖擦着额头冷汗的,正是丞相独子,他的生父。
柳逸安何其有幸,能有生他养他两对父母,但又何其不幸,在有能力挑起担子前,却要先埋葬他的双亲。
琉璃球的中顾休忽然动了。只见他摸出两盏酒杯,扔在空中,语气平淡至极:“斟满。”
令狐思小心翼翼斟上酒,双手各执一盏杯子,自己先喝了干净。:“我还道你怎么突然没了踪影,原来又是因为他。妖王哪,你是妖界的王,可不是他一个人的王。”
“这是最后一世了。”顾休说道,声音很轻,像是怕吵着谁。
与此同时,那持续了一个时辰的叫喊声忽然停了,顾休的手掌下意识放在了房顶瓦片上,刚要揭开,却在听见嘹亮啼哭声后顿住。
“是小公子,恭喜丞相!”产婆高兴地打开了门。
门外急得团团转的众人立时冲进房中。
画面中只剩下空无一人的庭院。
令狐思轻叹一声,将满壶酒液牛饮入肚,而后翻至顾休身旁,抢过他手中的瓦片扔到一边,大剌剌压下顾休的头,与他一同向下看去。
柳逸安这才看见屋中景象。
众人围成密不透风的圈,把婴儿裹了严实。顾休和令狐思透过众人挤在一起的脑袋,看见了那众星捧月的婴儿。
婴儿露出的脑袋红得像褪了毛的鸡,头上只有几缕粘成一团的黑色胎毛,原本扁着嘴要哭,却正好对上顾休看过去的眼神,奶声奶气笑了。
令狐思哈哈大笑:“果然,太丑了!”
婴儿像是听到了,终于咧嘴大哭,襁褓中的脚丫不安分地挣动。柳逸安下意识憋着的气也跟着吐了出来。但他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生怕错过任何细节。
他一向以为四岁那年是和顾休相遇的第一面,却原来他们原本就被契约绑在了一起。可又是什么契约能让妖王心甘情愿被束缚数百年,而方才顾休说的最后一世又是什么意思?
柳逸安深知顾休身上的谜团太多,顾休不主动和他说,他便不问,这是他对于师父没来由的信任。
但契约不一样。柳逸安的前世用契约把魂魄与顾休绑在了一起,也就绑住了他们的因果,若守约方未能达成契约所定之事,严重者甚至会因契约反噬而死亡。
柳逸安不得不以最恶的结果去假设。若他这一世仍旧不足三十而亡,顾休是否也会与他一同死去?
既然是契约,终归是两人之事。师父为何要独自背负?
“师叔祖,我把换洗的衣物给你拿过来了。”
紧闭的木门忽然被人从外敲响,柳逸安回过神,将相思镜收进乾坤囊中。听声音,是方才被云成揪走的静和。他应了一声,向小白一挥手,待幼兽灵巧躲进烛火照不到的暗处后,才将门打开。
静和朝柳逸安挤眉眨眼,也不等他开口,直接进了屋将衣物放在枕头旁,又把被褥抖开铺好。
“多谢小师父。”
“不行不行。师兄说,你是我们的师叔祖,我哪能让你叫小师父。”静和连连摆手,“师叔祖,我住的屋子就在拱门那头的最后一间,紧挨着厨房,你要是平日里觉得无聊,大可找我。”
柳逸安听着这与自己差不多大的少年一口一个“师叔祖”的叫着自己,终于忍不住笑了:“静和,我下月及冠。”
“呃……”静和忽然卡住,“我虚岁十五。”
“你若不介意。”柳逸安抬手拍了拍他的肩,“私下里,叫我逸安哥就好。”
十日后,柳逸安的身体果然恢复如初。没有顾休相陪,就算每日灌下三碗最苦的汤药,他也不曾皱眉。
云成自是每日探望,言道等他身体痊愈,便带他熟悉连云峰的环境。
静和也会每晚找柳逸安呆上一呆,他已经一年多不曾见过与他年龄相仿的同伴了,是以对柳逸安格外上心,两少年一个讲白日修习功课发生的事,一个讲永乐这十几年来的大事小情,不时欢声笑语,气氛难得轻快。
柳逸安也极为惊讶。短时间内遭受连番变故——父母双亡、被妖狐夺舍、唯一的亲人顾休生死未卜,他原本以为再也笑不出来了。可在静和的陪伴下,他有时竟会忘了心中的苦涩。
“有你真好。”这是静和总挂在嘴边的话。
静和的众位师兄虽然看着年轻,可修炼时日最短的也有二十年,虽都对他疼爱,但少年天性顽皮,总是想要个伴的,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自然不愿撒手,若不是师兄不让,只怕他连晚上都要与柳逸安同榻而眠。
白泽在某日静和忽然推门而入时,来不及躲避,终于暴露在静和的视线中。此后再也不用躲躲藏藏,大方窝在柳逸安怀中,寸步不离。静和在知道小白是瑞兽幼崽后更是惊呼连连,柳逸安见静和如此上心,索性把熟睡后的小白放在静和怀中,少年喜得眉开眼笑。
这日,柳逸安被静和缠着用完晚饭,慢悠悠向客房走去,见云成正站在门外,忙将他请了进去。
二人落座,静和缩手缩脚站在云成身后,眼睛瞟向柳逸安,仿佛向他无声大喊“救命”。
柳逸安瞧见静和向他挤眉弄眼,刚想开口,却见云成递过来一块腰牌“持此腰牌,可借阅藏书阁一至四层的书籍。”
柳逸安见云成没有要罚静和的意思,笑着向他招手:“静和,坐呀。”
静和畏畏缩缩坐在云成旁边,看向那乳白色的玉牌,一时忘了害怕,高声嚷了起来:“入门满三年才能进第一层,逸安哥你居然能看第四层的书!”
柳逸安闻言惊奇,一手握住腰牌,只觉入手温润,其中隐隐有灵气流转,竟能与他呼吸相应。
“柳公子的灵识果然已到乾元诀第四层。”云成叹道,“可惜经脉内毫无灵气,否则以你之年纪,定会成为短短五十年便能突破金丹境界的第三人。”
“云成小师父,别想诓骗小书生拜进乾元宗,他可是有师父的。再说了,第三人算什么,顾休这身上天入地的本领,可是千年来三界第一妖,小书生做他的徒弟,那就是妖界第一人。”
令狐思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他说话向来带着懒洋洋的倦怠,听在耳中如蚂蚁噬骨,从心中冒出痒意。在座三人若是心术不正,只怕令狐思一张嘴,三魂七魄便都被勾了去。幸而一个修道多年心如古井,一个心有所属不为所动,另一个年少懵懂不知情动为何物,皆不受诱惑。
“妖王真这么厉害吗?”静和缩在椅子一边,看着令狐思。
令狐思这次手中换成了竹扇,他“刷”的一声展开扇面,轻摇两下,一撸袖口,摆成说书人的模样:“且说那妖界之王,其真身乃是头狼,黑毛赤瞳,那是威风凛凛。一千年前,妖王大战九尾魔狐,两妖斗法百日,斗得天昏地暗,鬼哭狼嚎哇。最终魔狐式微,妖王觑准时机,削其首级,捣其老巢,将被九尾魔狐抓走的正道弟子放走,拯救黎民于水火。”
“九尾!”静和睁大了眼睛,往令狐思身上看去。
令狐思以扇掩面,只露出泛金的眼睛,向静和略一点头。众人眼前忽然一花,再凝神看去,只见令狐思身后钻出九条雪白的尾巴,毛尖泛出金色的灵力光芒。
他和九尾魔狐一样,都是灵狐一族。
传闻灵狐最初乃是上古神族与狐相恋产下之后代,法力无穷,千变万化。灵狐每修炼百年则多一尾,至多为九尾,称天狐。修炼千年的九尾狐可直接飞升成仙,不需经过一般妖或凡人成仙渡劫时的雷劫。
虽然如此,灵狐修炼之路及其严苛,千年不可犯杀戒、亦不可有杀心,否则极易成魔,危害人间。那九尾魔狐就是因情犯戒,搅乱三界,因而被顾休诛杀。
“仔细计较起来,妖王还是乾元宗的救命恩人。”令狐思拽着自己的尾巴,有一搭没一搭抚摸着,眼睛有意在柳逸安身上转过,笑道,“就是你们的师叔祖,青玄。没有青玄,也就没有现在的乾元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