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祖?”静和在旁听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这一个称呼,只觉有些熟悉。顺着令狐思的目光看去,也把目光投到了柳逸安身上。
如梦方醒。
需知青玄在乾元建宗千余年的历史中,也是绝无仅有的修仙奇才。修道十余载,一举突破至化神境,只差一步便能问道天界。可惜天道无眼,将原本大乘后期飞升时才会面对的雷劫提前降至,青玄无力抵挡,最终身陨神灭。
听说青玄死前得窥天道,于乾元心法更有一番体悟。他侥幸分出一缕灵识,经好心人相护逃回乾元,在灵识逸散前将感悟传于宗中弟子,乾元心决因此得以完善。
青玄之事,宗中向来当作故事流传,想不到确有此人。静和一时吃惊,竟口吃起来:“逸……逸安哥是,青玄师师叔祖转世?”
柳逸安虽然知道令狐思真身为灵狐,却头一次看见这毛茸茸的尾巴。灵狐之美,在三界生灵中向来稳居第一,他如今方知原委。这尾巴毛发蓬松,油光顺滑,毛尖泛金,更显灵动。柳逸安一时迷了心窍,这时陡然听到自己的名字,竟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只被尾巴迷住的片刻工夫,他似乎错过了什么重要信息。柳逸安向房中二人一妖看去,静和的手在柳逸安和令狐思身上乱指,却说不出半个字。云成将手掌竖在胸前,老神在在。而令狐思则眯眼一笑,收回尾巴,展扇轰人:“睡前故事听完了,也该去睡觉了。”
虽然好奇,但柳逸安心知即使三人有事相瞒,也绝对是为了自己好。因此见谁也不说,他索性揭过不提。令狐思向来无事不登门,而今日深夜来寻,定有要事相商,柳逸安便与云成简单说了几句藏书阁的事,送二人离开。
“不知于国师一事,令狐兄此番有何收获?”听得二人脚步远了,柳逸安关上房门,这才问道。
他与顾休之所以离开永乐城,正因安王萧灼猜到瘟疫与凶兽现世有关,惟恐凉朝气运有变,托柳逸安寻访国师风隐子。柳逸安此前亦从萧灼借与他的永乐方志和凉朝天子言行志中发现,当朝天子并非一向暴虐无度,而是在十六年前突然变了心性。也正是在那之后,天灾频现,凶兽出世,国师失踪。
其中究竟有何关联,只能等找到风隐子后,才能解答。
谁知令狐思捏着折扇,扇骨在手心敲了敲,向柳逸安露齿一笑,道:“没——有——”
柳逸安一愣。
“风隐子没有徒弟,八峰的老道士们不吃狐族惑术那一套,套不出话来。他们座下首徒更是连他们掌教的样子都没见过。这个人本身就像个编出来的故事一样,除去众人记忆,连存在的痕迹都没有。顾休倒是知道他,但向来只有风隐子主动联系,拿些妖兽、凶兽尸体给他,顾休未曾找过他。”令狐思的语气颇有些挫败,片刻后又继续道,“乾元这里是问不出什么了。若要深挖,需去永乐皇城走一趟。”
永乐城……柳逸安想起郊外新立的孤坟。他离开已一月有余,想来那坟头应是冒出了野草新芽。
“有话要说?”令狐思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问道。
柳逸安遂长揖一礼,把头埋进袖子里,擦掉眼角泪花:“还望令狐兄,帮我父母烧柱香。”
令狐思点头,又道:“你自己小心点。乾元宗虽有结界,但不一定顶用。你魂魄不稳,可是不少邪物眼里的肉丸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只怕要被妖王扒了皮。”
说完,柳逸安听到令狐思嗤笑一声。令狐思看他不爽,柳逸安早在见到他第一面时就知道了。顾休堂堂妖王,却丢下妖界诸事,陪在一介凡人身边,做饭洗碗,逛街采办,甚至同榻而眠,相拥入梦,想来妖界众妖若是知晓,也一定是不满的。
莫说他人,就算是柳逸安此刻回想与顾休相处的短暂两月时光,也都觉得恍如梦中。他何德何能,得妖王青眼有加,不仅师徒相称,更舍命相护。
因此对于这声笑,柳逸安默然承受了。甚至于在内心里他也想这般嘲笑自己。
令狐思似是觉得无趣,未再多言,甩甩袖子离开了。柳逸安将身体拖到床边,倒了上去。
夜已深,月上中天,正是蟋蟀吵闹的时辰。柳逸安忽然惊醒,身下是汗湿的床单,此刻又浸了山中的寒,贴在后背,不久连脚底也察觉出冷意。
柳逸安在床上翻来覆去,却忽然觉出有些不对劲。
太静了。
月光透过半开的窗,洒进半室银白,桌前烛火跳跃,照出半室暖黄。白泽睡在枕头一旁,舒服地甚至打起了呼,一切看上去毫无异状,但柳逸安的心却跳得越来越快。
方才的一二虫鸣不知何时悄然停止,柳逸安只能听得到白泽的鼾声,以及自己因紧张而放缓的呼吸声。
忽然,支着窗户的木条“啪”的一声断为两截,柳逸安迅速起身,整个身体如同木头般杵在床边,双目紧紧盯着仍在晃动的窗户。
他不敢轻易转动视线,虽然头皮发麻身体发毛。这般僵在原地,不过几息之间,连呼吸也带上了清晰可辨的颤抖。
窗棂处逐渐蔓延过来黑色浓雾,柳逸安强撑的镇定终于耗干。他大喝一声:“是谁装神弄鬼,出来!”
这一声是为了壮胆,也是为了吸引巡查弟子。无孔不入的浓雾勾起了柳逸安对于黑暗最恐怖的回忆。然而这一次,顾休却不在身旁。
白泽闪电般窜起。
那妖雾有所感应,稍稍退后半步,与龇牙咧嘴的白泽对峙着。
柳逸安的手心渐渐冒出了汗,僵硬着身体,不敢移动分毫。不知为何他觉得后颈发凉,仿佛有条湿滑的触手在有心撩拨。柳逸安的眼珠一寸寸向左转去,直到再不能移动分毫,只能隐约看见一个黑色的影子。
一滴冷汗自额头冒出,滑过眼角,挂在下巴上,将落未落。
“嘻嘻嘻。”左耳忽然响起似有若无的笑声,像刀刃相碰时摩擦出的声音,让人牙根发痒。
柳逸安脑中轰然作响,双腿不自觉地抖了起来,咬着牙向左转过头去,右手又忽然被一冰凉之物舔过,他低下头,手腕处赫然多了一道黑色痕迹。
“啾”的一声长鸣,白泽终于跳了起来。那黑雾无声散开,让它扑了个空。
“呵呵呵……”尖锐的笑声忽近忽远,嘲笑着柳逸安的仓皇。柳逸安上下牙打着战,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心中恐惧,将双拳架于胸前。
身随心动,意守丹田。身随丹动,意守心……这般念着,心中更乱,柳逸安索性爆喝一声,气沉腰腹,扭身蓄力,力贯于臂,将拳打了出去。
邪雾动也没动。
拳风把围绕着邪物周遭的雾气打得卷了一个卷。
柳逸安毫不吃惊。方才一拳挥出用上全身力气,虽足以击倒成年男子,而这等妖邪之物并非实体,除非他有灵力,否则难以伤及分毫。
确定自己毫无反抗之力后,柳逸安心中胆怯反而褪去少许。他苦笑摇头,师父啊师父,你不叫徒儿修炼道法,徒儿要如何从妖邪手中逃脱?
“哈哈哈!”邪雾放肆而嘲讽地笑着,丝毫不怕惊扰乾元宗巡夜弟子。
这里被设了结界,无怪乎等了许久,仍没人发现此处异常。柳逸安心中一沉,眼睛扫向四周。屋中只有起居用品,连驱邪的桃木枝也不见一根。
白泽挡在柳逸安身前,伏低身体,露出獠牙。
邪雾的笑声顿了顿,弥漫开去,就在柳逸安以为它被白泽吓退时,那黑雾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作一张网,将白泽围了起来,笑声再次响起,这次是在他耳边炸开。
柳逸安瞬间头脑发昏,强撑一口气向白泽所在的方向扑了过去,却见那黑雾裹着白泽迅速自窗户退走。
白泽是师父送他的,不可以!
柳逸安头皮一炸,毫不犹豫从木窗跳了出去,追向那妖雾。
连云峰内一片漆黑,只剩半轮银色的月,照亮他脚下的路。
黑雾于半空中裹挟白泽,急匆匆向后山跑,柳逸安在地上追,以他的速度,竟能跟紧浓雾,但偏偏碰不到。就在他心生怀疑之际,忽闻腥臭扑鼻,柳逸安去势未收,右脚踩进了泥潭之中,刹那间妖风四起,泥潭中竟有万千只无脸的黑影,尖叫着扒住他的腿,想要将他拖到潭底。
黑雾似乎到了目的地,停了下来,随即听见白泽凄惨鸣叫,竟被黑雾丢进泥沼中央!
柳逸安大喝一声,匆忙之中抓到身边石块,猛砸黑影的手,在黑手纷纷退缩之际,终于将腿拔了出来,继而后撤两步,纵身向泥潭中心跃去,堪堪接住下坠的白泽,狠心揪着它的尾巴,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抛出泥潭的范围。
白泽惨叫着摔在地上,向前滑了几尺。
柳逸安在半空中毫无凭借,直直向泥潭中坠去,他闭上眼睛,耳中充斥着邪物嘻嘻笑声,此时此刻,他甚至连自己怕黑这种事也忘了。
白泽在泥潭边“啾啾”鸣叫,想要踏进来,又被柳逸安喝退,泥潭一寸寸吞没柳逸安的身体,从小腿爬至大腿,粘稠湿滑的污秽钻进他的衣服,狞笑着攀上他的胸膛。
柳逸安渐渐喘不上气了,身体犹如被万斤巨石压着。只是可笑,刚刚才答应令狐思要小心活着,现在就要食言了。师父……
不对!
柳逸安忽然想起,他与顾休有契约相连,在解除契约前,他必须活着。
他仓皇四顾,这泥潭周围空无一物,想要脱身却无所凭借。若此时能抓住一物,止住下沉的速度……
如何做,怎么办,附近有什么可以利用?他不能死,不能死。脑中越是纷乱,柳逸安心中反而愈发平静,泥潭虽然压迫他的胸口使他难以喘气,但全身的毛孔却仿佛全部张开,呼吸着这天地间至纯的生命气息。
“霜雪!”柳逸安双目圆睁,福至心灵。此一喝,隐含灵力,妖雾似有忌惮,退开少许。
与此同时,破空之声忽然响起。西北方向一物应召飞来,刺破漆黑的夜空,静悄悄斜插进泥潭边。
那是一把剑。
剑鞘与剑柄都是雪白的,一闪一闪亮着蓝色的光,像是呼吸,也像是召唤。剑穗是刺目的红,如同从心头剜出的血。
雪白的剑所立之处,原本也有妖雾,但被那剑气扫过,妖雾躲之不及,尖叫着后退,露出原本硬实的地面。
柳逸安的心突突跳了起来——他能活!
就在柳逸安重燃斗志之时,原本缓慢的下沉之势突然变快,无数双手齐齐冒出泥潭表面,捂住柳逸安的脸,将他狠狠向下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