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逸安再不迟疑,迅速解下腰封,向潭边抛去。
“小白,叼住!”
白泽高高跳起,咬住腰封,绕在剑身之上,两相拉扯,柳逸安下坠之势终于止住。他尝试着拽了拽,不见摇晃,心中一定,那剑果然插得极稳。
柳逸安缓慢倾斜身体,使自己斜趴于泥潭之中,双臂肌肉紧紧绷起,一寸寸将自己拔了出来。
白泽用牙齿紧紧锁着腰封与剑鞘缠绕的地方。等到柳逸安终于碰到潭边,把白泽从剑上扯了下来,这才发现这瑞兽口中早已流满鲜血。
柳逸安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他尝试着活动手指,小臂立刻传来钻心酸痛,想来是过度用力,肌肉已然撕裂了。柳逸安哆哆嗦嗦抬起手臂,然而刚举到一半,又不由自主掉回地面。
侥幸活下来的庆幸伴随后知后觉的恐惧爬上他的脊背,柳逸安的身体止不住颤抖起来。白泽趴在一旁,默默舔他下巴的泥土。
那妖邪遍布的泥潭不知何时变得安静下来。
柳逸安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剑。那蓝色剑光比起之前已经暗淡许多,但仍旧一闪一闪,那节奏隐隐和他的呼吸响应。
很熟悉。
柳逸安鬼使神差双手握住剑柄,用尽全身力气一拔。
白泽歪了歪头。
柳逸安甩了甩酸软的手臂,干咳一声:“我……眼下没力气了。”
原本沉寂的妖邪见状,忽然扑了过来,泥潭迅速向柳逸安脚下蔓延。
白泽“啾啾”急切叫着,蹿向柳逸安,在他手心咬出洞穿的两个牙印。
掌心血沿着剑柄涓涓流下,又迅速消失。柳逸安觉得掌心灼痛,那剑居然有生命般,将他不断冒出的血吸了干净。
宝剑饱饮鲜血,终于不再沉寂,自剑鞘处冒出刺目剑光。
凌厉剑意冲天而起,将乾元后山半边的天,照得恍恍如白昼。
锵然龙吟声起,百鸟惊飞,尘封近千年的霜雪剑,终于出鞘!
柳逸安的手仿佛与那花纹繁复的剑柄粘住了,他的手臂不听使唤地抬起,向那本欲遁逃的妖雾砍去。
看似随意挥出的一剑,裹挟刺骨寒意,将那半空中妖邪瞬间凝成冰块,掉在地上,摔成无数碎片。
差点要了柳逸安命的妖邪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就被这轻描淡写的一剑除去了。
失血过多,柳逸安只觉两眼发黑,头似千斤巨石,一个劲儿地往下坠,继而双腿发软,不受控制地跌倒在地。一直吸血的剑也终于不再亮光,脱离了他的手,滚落在一旁。
妖雾既除,柳逸安眼前的地面也恢复了原状,只见那坚实的地面上,露出一个残破的泥娃娃。
本以为已经无力再害怕的柳逸安再次体会到了脊背发毛的感觉。那泥娃娃手足都被砍去了一半,只有圆圆的脑袋暂且完整,两颗漆黑不透光的眼珠随意嵌在眼眶,眼白极少。脸部下方是两片极薄的嘴唇,还挂着诡异的笑。
泥娃娃的脑袋动了动,眼珠慢慢转向柳逸安所在的方向。柳逸安倒抽着气,想要去够身旁的剑。
“你救了我。”想不到那娃娃主动说了话,是个幼童的声音。
柳逸安动了动嘴唇,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你是什么?”
“我是木精。”木精用那断手断脚爬了过来。
柳逸安向旁边躲了半寸。顾休曾说,世间生灵,不论山川河流,或是草木昆虫,若有机缘,皆可成道。若眼前这泥娃娃所言不假,这乾元后山中有树木成精而让他碰到,实在也是莫大的机遇。
但一个像极了人的木头人,在他面前挥舞着断了一半的手脚,他不可能不怕。
“你别怕,我不吃人的,它们吃人。”木精指着身后的地面,说道,“刚才的邪灵,是你们凡人带上山来的执念。刚刚要不是你把它们驱除了,我就要被它们吃掉啦。”
“乾元宗的道士为何不知此事?”
“活人的执念又不是妖精鬼怪,他们当然不知道啦。”木精喃喃道,“我从没见过你,你是谁?”
“我借宿于此。”柳逸安眉头紧蹙,不肯再说了。这突然出现的“木精”言语难以让人相信。据它而言,这邪物存在于乾元宗时日已久,然而乾元宗历任掌教、长老,甚至是来过乾元宗的顾休和令狐思对此都从未察觉。若说这邪物善于隐藏行踪,它又怎么可能被毫无根基的自己斩杀于剑下?
再者,那邪物以小白作质一路将他引至此处,又不将他立刻杀死,其目的到底是什么?
木精又道:“一到晚上后山就会被妖邪设下结界,普通人进不来。你是怎么闯进来的?”
那妖物果然提前设下了结界,是以方才屋中动静以及宝剑出鞘都没能引来守夜弟子。
柳逸安答:“听宗中长老说,我八字轻,容易碰上这些事。”
木精点头,看样子像是信了。它抬手指着东北方向:“那里是出去的路,你快些走吧。”
柳逸安此时也恢复力气,向那木精抱拳回礼,归剑入鞘,抱起白泽,朝着木精手指的方向走去,竟不出十步,便看见了后院围墙。
他转身看过去,来时那平坦空旷之地已然不见了,只有黑压压的树林。回想云成拿来的连云峰布景图,后院之后的确该是一片树林,想来这才是此地原本的模样。
“小白,你可觉得那木精有异?”
白泽“啾啾”叫着,只顾舔柳逸安脖子上的泥。
柳逸安虽不知白泽能否驱逐邪祟,但对于邪物的甄别,它却从未出错。可如今竟连白泽也察觉不出木精是否怀有恶意,他也不敢轻易下结论了。他满身泥浆滴滴嗒嗒走至厢房门口,终于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回头看向自己身后一串乌黑的泥点,长长叹了口气。
他脱掉外衣扔在门外,所幸亵衣沾染的泥污不多,从院中拎了一桶水,提去柴房烧开,又端回院中,兑好水,褪去衣物,一勺一勺舀着清洗身体。
连云峰规定众弟子除去值夜,皆需亥时回房修炼,是以柳逸安在深夜这般动作,难免吵到众人。静和猜到是柳逸安,把扒着房门探头张望的众师兄一一按了回去,满身欢喜地蹦跳着向客房走去。
今夜争取跟逸安哥睡同一张床!心里这般盘算,绕过回廊,静和的笑容还挂在脸上,一抬眼,便看见月光下柳逸安不着寸缕的清瘦背影。
柳逸安乌黑的发柔顺地披散下来,遮住瘦弱的背脊。生冷的银色月光下,只能隐约看见他单薄的肩头,窄而细的腰身,却恰到好处地让人浮想联翩。一双修长的双腿上沾着点点泥泞,反而让这幅画面多出不完美的美感。
柳逸安裸露的身体虽然细瘦,却因长年练武而不至于过分柔弱,他回过头,面部柔和的线条染上月色的银,宛如游历人间的仙,被胆大包天的凡人偷去了衣裳,却不慌不忙,甘愿就此坠入凡尘。
柳逸安向他颔首,面带笑意。那一笑如春风拂面,直教遍野花开。
静和只觉得自己的心砰砰跳了起来,甚至对柳逸安傻笑了一下,继而忽如冷水浇头,反应了过来:逸安哥回头了,他知道我在偷看了!
柳逸安把亵衣草草穿好,这才走了过来,向他拱手:“云成师父,静和,深夜打扰,实在抱歉。”
静和忙不迭摇头,忽然一顿,只觉第二盆冷水毫不留情地又泼到了头上,他僵硬地转过身,果然看见大师兄无声无息站在自己身后,面上阴晴不定,却礼数周到地与柳逸安客套。
“大大大大师兄……”静和声如蚊蝇。山中五月的夜,一定是冷的,不然为何冻得他牙齿打颤?
柳逸安先是告了罪,将二人请进屋内,披上干净的外袍,将之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说了。静和听得惊呼连连,云成则是眉头紧锁,转而走出门去看着柳逸安归来时留下的泥印,沉吟道:“我与二师弟马上前去查看。”
“乾元宗创派多年,从未有人见过后山泥潭,就算此时查探,也不一定有所收获。何况那邪物能突破乾元结界,深夜前去,恐有危险。”柳逸安拦阻道。
周初一自为柳逸安驱邪之后便开始闭关修炼,连云峰中大小事宜便都交给了云成处理。柳逸安此次遇到之事,虽极为严重,却终究没伤到性命,且听他描述那黑雾与泥潭都十分诡异,恐怕不是自己能够应付的,万一贸然出动搭上弟子性命,更是得不偿失。云成本就面有难色,既然听到柳逸安这番话,便也顺水推舟,只说一定会禀报师尊,查探清楚。
柳逸安观云成脸色,猜出其意,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去,将在后山捡到的剑放到了桌上:“这就是方才……”
云成呼吸顿时一滞:“霜雪剑!”
这把通体雪白的剑,正是九百年前连云峰弟子青玄的佩剑。自青玄陨道后,此剑自封于剑鞘,数百年间,没有任何人能将其拔出来,就算是修为已至大乘的风隐子都未能成功。是以早被周初一放在密阁之中,只当做乾元宗的镇宗之宝供着。
却不想在今天被一个毫无灵力的凡人拔了出来。
“柳公子当真将霜雪剑拔出?”云成问。
柳逸安道:“最开始我没能拔出来。后来……手掌伤口裂开,血流到了剑柄之上,这剑竟自动出鞘,将妖邪一斩为二。”
他又试着拔剑,只是刚刚抽出一寸,那剑又自动封了回去。
柳逸安尴尬地抠了抠手指,却听到云成的呼吸越发急促。
一直缩在旁边的静和此时突然一拍脑门:“此剑已经生了灵智,自然不愿轻易被人拔出。你虽然被它选中了,但眼下实力不济,宝剑必定不会心甘情愿任你驱使。逸安哥,你有没有想过修炼道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