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静和突然伸出手指,戳了戳相思镜,那画面便像雾一般,倏然散去了。他从胸前口袋里翻出手帕递给柳逸安,“逸安哥,我今天要早些睡,免得明日与你一起修炼时打瞌睡。”
柳逸安愣了愣,想不到自己这般忍着,居然还是被静和看见了。他到底还是接过帕子,按在了发涨的眼睛上。白泽适时跳上木桌,用尾巴尖把烛火扫灭了。
第二日,柳逸安早早醒了过来,一旁的静和早已将被子蹬了,嘴微微张着,眼珠快速左右转动,脸颊微微泛着红,应当是在做着好梦。
他轻手轻脚走出屋,回到客房,昨夜回来时留下的泥印果然仍在,柳逸安拿起扫把,沿路清扫干净,顺便把落叶也一起扫净,等到负责整理的弟子过来,只见客房已经干干净净,连一丝痕迹都没了。
早饭仍旧是馒头清粥,吃饱之后,不待柳逸安提,静和便拉着他的手腕,向正殿走去。虽然毛手毛脚,静和脚下速度确是不急不缓,空着的那手拿着半个馒头,指向一座九层的塔式建筑,说道:“那里就是藏书阁。”
初到乾元宗,是被妖邪附体、灵识封印之时,柳逸安没有机会看上一眼这恢弘大殿。等到驱邪成功,灵识归位,他又忧心于顾休的安危,也没有其他心思来欣赏这屹立不倒的千年教派。
如今终于得了机会,站在白玉阶前,柳逸安仰头看着那足有十人高的黑色殿门,在初升的赤色晨光中,仿佛望见了跋山涉水而来的万千信众。
他们的眼神或许虔诚,或许迷茫,脸上却都毫无例外带着坚定,于连云峰前峰道观中无言耸立的雕像前焚香叩首,把自己千辛万苦捎带过来的祈愿,说与上苍。
柳逸安在袖中捏着拳,他如今有机会修习道家无上心法,就绝不能再做师父的绊脚石,最好能与顾休比肩而立,成为他的手臂,成为他手中利剑。
又听不远处响起悠扬晨钟,静和将手放下,低眉敛目,一边嚼着馒头一边低声道:“这是逸安哥你每天都能听到的,召集弟子晨课的钟声,紧十三慢十四,二十七声晨钟敲完后再不进入冥思室的弟子,便要受师兄惩戒了。”
“不过今日没事,大师兄让我带你在这里转一会儿。其他各峰的弟子也可以来冥思室修炼,毕竟连云峰是主峰,灵气最浓。”静和将馒头吃完,打了个嗝,“我入门一年半,足有一年时间用来挑水,前不久大师兄才传我乾元口诀,如今正好可以和你一起修习。”
二人在这因钟声而更显安静的山峰中穿梭,行走的步伐沉稳而缓慢,无形中竟与钟声隐隐相和,带着几分求而不得的道意。
柳逸安闻言紧走了几步,握着静和的手:“还是快些走吧。”
与正殿修建风格不同,冥思室只是简单的五层木楼,不见任何雕纹装饰,却能叫人纷扬的万千思绪在刹那间归于平静。门前整齐地码着十双布鞋,静和看了看,面露喜色,声音却是极低的:“七师兄回来了!”
两少年于廊前脱鞋,柳逸安推开紧闭的木门,“吱呀”的声响在最后的钟声中消散。
只见七位弟子恭谨地跪坐于地,抬头看着屋中站立之人,听见声响后纷纷回头来看,随后从众人中冲出一团五颜六色的活物,向静和奔去。
“静和!躲开——”原本针落可闻的冥思室,忽然爆出一声大喊。
那是一只山鸡,扑楞着明显被拔去几根毛的翅膀,“咯咯”叫着想要逃跑。
静和本在发愣,听见那声爆喝后,下意识侧身闪开,那五彩斑斓的野鸡便扑了个空,“咚”的一声砸在了地上,继而只见另一个人影横飞而来,将那欲再次振翅高飞的山鸡抱到怀中,然后在空中拐了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与柳逸安擦身而过,将他身后的门匆匆关上。
“七师兄哇——”待看清了那个人影的模样,静和立刻跑了过去,将自己身体的全部重量压在那倒在地上的人上面。
“胡闹!”
众人的注意力本聚集在这滚成一团的二人一鸡上面,听到这声怒斥后全都不由自主缩了脖子,齐刷刷将头扭了过来,正襟危坐,只剩眼角余光,努力地向门口瞄去。
静和抱着那全身灰扑扑的人,被他满头满脸的浮土呛地咳了几声,又贴在他的脸上蹭了几番,这才从元宁身上爬了下来,跪坐在原地,抬起头来,对站在屋子前面的人嘿嘿一笑。
柳逸安随着静和的视线望去,这才发觉,那被气得脸色青紫的,竟是周初一。只见周长老那修剪得十分精细的八字胡子高高翘起,指着仍旧抱着山鸡的元宁,指尖微微发抖,那修炼近两百年的古井无波的涵养,在此刻如被斩碎的仙剑,七零八落碎了一地。
“师尊别生气别生气。”怀中的山鸡还在拼命挣扎,“咯咯哒咯咯哒”叫个不停,元宁则从地板上爬了起来,跑到周初一面前,讨好般笑道。
柳逸安这才发现,元宁身上所穿也是乾元宗的蓝色道服,只是因为沾染了不知多少泥土,竟已成了灰色。手臂和肩头又有许多处被撕扯的痕迹,留下道道血痕,也不知与谁比试,竟落得这般狼狈。
元宁小心翼翼地在周初一面前讨饶,那声音是与稍显猥琐的动作截然相反的低沉柔和,二者融合在一起,却又诡异的丝毫不见半分突兀。
“我叫你下山历练,你却偷了只鸡回来?”周初一右手握着腰间佩剑,胸膛不住起伏。
随身佩剑本是乾元宗内修到五层心诀以上之人的标志,元宁初时也是十分羡慕的,如今却只希望宗中从未有这规矩,不然他此刻也不必担心师尊要拔剑来砍他了。
他也相信,如果这把剑真的出了鞘,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师尊也会一路追去,削掉他的头发。
“师尊,您有所不知,徒儿此次下山,降妖除魔的事情也是做了许多的。”元宁的眼睛转了转,一手抱着山鸡,一手去摸那鸡头赤红的羽冠,“您若不信,自可以去问问。”
“只是徒儿这一路走来,斩的妖多了,心中却越发疑惑,现任妖王在位千年,也是明君一个,从前妖界少有作乱,怎的近来却突然出现这么多为非作歹之徒?继而又想,我等修道之人,本心向善,遇到这些妖魔鬼怪,一味靠杀,不啻于扬汤止沸,杀也杀不尽,到底有什么用呢?”
“荒唐!”周初一这次连下巴也抖了起来,拿着剑柄打在了元宁的背上,“勿以善小而不为。你除了一只妖,便能救下一个人的性命,既没有通天彻地的本领救下世间众人,就要拼了命保住自己眼前人,一人性命与万千人性命,都是一般轻重。”
“那师尊,山鸡不也是生灵吗,我保住了眼前的性命,您怎的偏要生气?”元宁被打得趔趄,却又直起了背,不甘示弱地问道。
“你救下它,为何要带它上山?”周初一的怒气来时迅速,消散得也快,“修道之人因逆天而为,受因果牵制甚重,不可任意妄为。今日你救下山鸡性命,这是善,放它回归山林,也是善。但你把它抱上山,便是对其有所图,此举,不善。”
室中有片刻安静,周初一直以为徒弟明白了,却见元宁抓了抓下巴,问道:“师尊,什么是缘?”
周初一捻须的手顿住了:“不可言。”
元宁一拍山鸡,被那山鸡急得啄了手,一边“哎哟”叫着,一边大叫道:“这就是了。师尊,徒儿只觉得与这山鸡极为有缘,它命里就注定了该成为我的徒弟。”
柳逸安在一旁看了许久,终于在听到“徒弟”二字时,明白了周初一怒气的源头。他下意识地扬起眉头,将元宁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不禁感叹着连云峰弟子果真世间罕有,心中便又愈发肯定“云成是刽子手”的说法是元宁编出的故事,用来哄骗静和。
元宁说着,看着周初一铁青的脸,偏又觉得不够,末了加上一句:“唯一的徒弟。”
话音未落,“嗡”的一声,周初一的宝剑追风终于出鞘。
元宁连忙抬手,护住怀中山鸡头顶上的三根羽冠,风一般地跑远了。周初一站在原地,追风却像长了眼睛,赶着元宁的身影,追了出去。
“救命啊,师父杀徒弟啦——”
门外传出元宁忽高忽低的喊声,却能听出从容不迫。
柳逸安眼睁睁地,看着周初一将自己长及下巴的胡须捏断了一半。
“孽徒无理,柳公子见笑了。”周初一攥着断掉的胡须,眼皮跳了跳,最终还是手握成拳,缩进了袖中,声音不急不躁,显是没有元宁在他面前,心绪也就再难波动分毫。
柳逸安忙躬身行礼:“元宁师父性格洒脱,我心中着实羡慕。”
这话倒也不假,柳逸安四岁识字念书,自小便被孔孟礼教绑住了眼耳口鼻,一言一行皆落在事先画好的条条框框中,不敢有丝毫逾举。然而他越是守礼,心中对于冲破桎梏的呐喊越是强烈,同时却越发的谨言慎行,像被迫叼着自己尾巴的蛇,陷进了无奈又无尽的循环。柳逸安心中苦闷,便难免羡慕像元宁这般可以在师父面前毫无顾忌地说出心里话的潇洒。
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不仅囿于凡间的礼法,更是因为不能辜负顾休对他的信任——若坦言自十三岁便对自己的师父有所图谋,又让顾休如何自处?
周初一闻言面色稍霁:“你二人过来,今日我来讲学。”他将冥思室的门关上,终于隔绝了元宁那鬼哭狼嚎的惨叫,看着端坐于面前的众弟子,等了片刻,又加上一句,“无论修到第几层心决,都来听。”
于是几息之后,有两位碧竹峰的弟子,从二楼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