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三十一年二月春,月司领军至涿州,着精兵三千,经关州狭道绕敌后方,以火攻楚致敌军大乱,后赵刘二都并参将林女正面迎敌,生擒楚国敌将,及后,楚军降,悍龙大胜。——《泰安纪事》。
这是东国史上,关于造成东雁楚三国战乱数十年开端的“巫祸遗战”而留下的寥寥数笔的记载,此后几十年,在泰安帝等上位者刻意的处理下,人们几乎遗忘了这场为期不过数日的战争,没有人去问过因何战起?八部军六万将士又何去何从?
只是海棠不会忘记,参加过这场战役的将士也都记得,那是怎样一个惨烈而又悲壮的结束。
二月初五,月子安令人入敌军后方突袭,赵秦刘望两人则正面迎敌,至夜,月子安又令林海棠绕至敌军右方的主帅营偷袭,林海棠不负众望,生擒了司徒贺。八部军所余五万多人马悉数退至晶城。
海棠回到涿州城内时,刘望第一个迎了上来,笑得嘴巴都扯到耳后根了:“将军,这可是大功啊。”
生擒敌军主将,放在任何一场战役中,都是大功一件。海棠也笑:“圣上这会儿应该会同意我回临都参加我们家老三的婚礼了。”
刘望能听出海棠说这句话时确实是开心的,可她脸上的笑让他怎么都觉得别扭,像是强颜欢笑似的,刘望凑近了问:“将军,是月将军来了您觉得别扭么?”
海棠和月子安的事当年在临都闹得很大,月家是名门,林家是豪商又是皇商,两人当时又俱是悍龙军的新秀人物,婚变一事,临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海棠听了刘望的话,折了根树枝往嘴里一叼,又恢复了往日那般liumang本色,哼了声:“我别扭什么?要别扭也该是他别扭。”
说完,她绕开刘望,往护城署里找月子安复命去。刘望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心道,你丫就嘴硬吧!
到了护城署,海棠的脚步是迈得慢了点儿,刘望故意嚷得很大声:“将军,咱快点找月将军说完话找地儿吃饭去吧,饿伤了都快!”
海棠转头瞪他,心道,怎么就不饿死你啊!刘望装没看见她不善的眼神,朝她身后拱手道:“月将军。”
月子安朝他颔首,转头对海棠道:“吃完再谈?”
海棠没说话,刘望咋呼着:“好啊,多谢月将军。”而后越过两人就朝里头跑,护城署他待的时间久,是再熟不过,从他急促的脚步也看得出他是真饿了,不过海棠这会儿只想一剑劈死他。
“饭我就不吃了,刘望吃完让他给我送点儿,地点他知道。”海棠淡淡说道:“月将军,战报我现在回去写,待会儿让刘望送饭的时候带给您,其余问题您来之前我就给圣上呈过折子了,您有事再叫我吧。”说完也不看月子安,径直转身走了。
月子安倒是没出声拦她,只是盯着她的身影消失再黑暗中方才转身,一双眼沉沉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海棠折回戊子屯时,让人烧了一锅热水,痛快洗了个澡,头上身上的那些血块污泥全都洗干净了她才觉出疼,左右看看,身上小伤不少,大伤没有,便找了些药粉随便涂了下,而后顶着一头滴水的发便坐在桌前写战况报告。
她寻思着不能把她姐的事儿给写里头,但想了想赵秦带过来的那几十箱桐油和月子安的为人,便照实把她姐来涿州的情况给交待了个一清二楚。
写完刘望还没送饭来,她便准备先睡会儿,刚解了衣服便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她开了门出去,刘望拎着个食盒一脸凝重地对她说:“将军,八部军南路和东路军联手将西路所余的一万多人马围困在晶城烧了,那晶城地底埋了无数火药和火油。”
海棠朝晶城的方向看过去,虽然隔得很远,但黑夜中那赤色的火光还是隐约可见的。
“南路军和东路军往哪个方向退去了?”她问完又补充道:“月将军怎么说?”
“那两路八部军留下一支万人队伍尚盘桓在晶城之外,余众朝着楚北而去,月将军知道后便去找司徒贺了。”刘望说道。
主将被擒拿,八部军居然不战而退,月子安派了脚程利索的探子一直跟着,而司徒贺则被guanya在了涿州操练场的暗室里。
海棠盯着晶城方向那细微的火光看了半天,才转身进屋拿了写好的战报给刘望,她接过他手中的食盒道:“过些日子我可能就要启程回临都,那之前你把我们的兵给好好编整编整,死的,伤的名单整理好,家里的抚恤也要好好安排。”此番战况虽影响不大,但内情深重,陛下势必会召她回临都复命。
没等刘望应声,她便拎着食盒入了屋关了门。刘望看着窗户上她坐在桌前开食盒吃饭的倒影,叹了声气,边下屯边朝晶城的方向看,心道,年头不安生,人命也不知算个啥。
海棠吃了饭躺在床上,明明已经疲惫地脱了力,眼睛却睁得大大的,没有睡意。她想着先前捉拿司徒贺的时候,他远离主军阵营不说,身旁的护卫也没几个,等遇着了他们这支偷袭兵也没做过多的反抗。
与其说是她捉住了司徒贺,不如说成是司徒贺等着她来捉吧。被擒回涿州的一路上,那老头一脸的轻松。想来火烧晶城是他一早就安排好的,他还笑眯眯地对自己说道:“林将军,你们赢了。”
她当时没应声,只不过现在想来,他们确实赢了,赢了一支无论如何都会选择自我毁灭的军队。
她慢慢闭上眼,困意汹涌袭来,她甩开脑中的思绪,缓缓睡去。第二日,她起了个大早,没惊动任何人便骑马朝着晶城去了。
刀戟残尸遍布的战场还没有清理干净,血染的泥土被马蹄踢飞在空中,又溅落在地,晨光熹微,马上女子的身影格外坚毅孤寂。
一个多时辰之后,她距晶城不过三里之遥,但是人群的嘶吼呐喊和routi被烧焦的味道都能清晰地听到嗅到。那些喊声里,夹杂了多少的恐惧和不甘?那routi的焦味里又有多少的怨气和恨意?这些,她能感觉到,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她只能在三里之外的地方,勒住缰绳,眼睁睁看着等着呐喊声经久不歇,焦味也久久弥散不开。直到自己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她才调转马头回去。
一回到涿州城,马蹄毫不停歇地朝着操练场跑去,刘望和赵秦正在场上整兵练兵,见她来了,刘望迎上去正要说话,就见她脸色肃穆拎起一把长枪舞了起来。刘望认识她这么久,自然知道每每战事过后,她都会这样别扭一阵子,便也拎起一把长枪跟她对打起来。
刘望精通枪法,早年在京城当兵时,整个悍龙军军营他的枪法能排得上前三,他那会儿爆发起来,对战的时候也能赢个第一第二,但独独,他从没有赢过海棠,这也是,他和他们这些悍龙军为什么这么服她一个女人的原因之一。海棠枪法一般,对战打架使得功夫都极其杂乱,但,少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力气又极其大,刘望不过跟她过了三十来招,两个虎口便都被阵得生疼,
长枪横扫而来时携着一阵劲风,刘望竖起长枪挡住了那一击,弓起的马步却露出了两分破绽,海棠一个抽枪扫腿,刘望再准备挡时,枪头已经伸到了他的喉咙。
“将军,你赢了。”刘望用指尖小心翼翼移开她的枪头,讨好地说道。
海棠收回长枪,低低说道:“刘望,我赢了,我们没赢。”这话要换了别人,肯定是不知道他们的将军抽什么风说什么胡话,但刘望听懂了,来到操练场的月子安也听懂了。
月子安出声对海棠道:“明日押解司徒贺回临都,赵秦刘望留守涿州待命,你先随我回去向陛下复命。”他来之前,泰安帝便嘱咐他将海棠带回临都,料想一来是为了战事,二来是为了给林家一个面子,让她回去参加林家三女和祁安王的婚礼。
海棠扭头看他,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下了那一身戎装,穿了一身素色的绸衣,比她还白上几分的肤色被太阳晒得发亮。
这涿州天旱地燥,少有雨水,白面在这儿,也会被蒸成黑色,多晒几日,他兴许就没那么白了,海棠想,她将长枪放回兵器架上,而后伸手擦了把额头的汗,道:“知道了,月将军,我这就回去准备。”
海棠走后,刘望凑到月子安身边道:“月将军,我们将军功夫好吧,她枪法烂成那样我都赢不了。”一边说一边捏着长枪懊丧着。
月子安笑:“我也赢不了啊。”
轻飘飘一句话,刘望听了瞬间就尴尬了。确实啊,眼前这位当年可是被他们将军打趴在床上躺了好几个月的啊!
“月将军你文武双全,智谋过人,您瞧您一来我们轻轻松松赢了八部军,我们将军哪儿能跟您比啊,额……哈哈……”刘望尴尬笑着补锅。
“论领兵打仗的武功谋略,海棠未必比我差。”月子安朝他笑着道。
刘望把枪放回兵器架,听了这话,点头道:“可我们到底是个姑娘家,这心啊,还不够硬,每次打仗甭管是敌军我军,只要人死得多了些,她就难受,难受她也不哭,就可着劲儿折腾自己,我跟她认识这么些年,她当兵的时候我还没觉出来,直到上了战场才发现她是这么个人,所以啊,她再厉害,这辈子都赢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