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栖迟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抚摸他,却又连忙忍住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昨夜见到顾南絮的大婚,穆栖迟早已心死,本来是不愿意再见顾南絮的,却没想到死后却是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到底是死还是未死,并且出现在了南絮的房间里,穆栖迟没有猜测南絮是否对他余情未了,反而觉得这可能又是一桩阴谋。
顾南絮看着他,穆栖迟也看着他。
蓦地,顾南絮转过身,脱下了自己身上暖和的大氅,上好的皮毛,穆栖迟已经有五年没有穿过这么暖和的衣物了,这五年他饱受折辱,被逼着带上了一副丑陋的生铁面具,从此不得在世人面前露出真面目。
他成了一个没有名姓,人人可欺的药奴,每日要干许多繁重的活,还要给穆云泽试药,即使昨晚没有死在喜房的外面,他也早就时日无多了。
五脏六腑早就被毒药所浸染,咳血也早已咳了半年之久,死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顾南絮坐在了椅子上,穆栖迟对于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还是一头雾水。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
却发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并非不能说,而是说了没有声音,他自己都听不到。
而且他在房中站了许久,顾南絮却迟迟没有跟他对话。一个念头从穆栖迟心中闪过,他连忙跑到铜镜前,只是看清铜镜里映出来的东西时,愣了一下。
铜镜里空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人?
穆栖迟看了看自己的手,把手伸过去触摸铜镜,结果手从铜镜里穿了过去,自己的手没有办法触碰到实物。
他应该是已经死了,所以他现在这样应该是魂魄状态,所以看不见镜中的自己,也没有办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可是死是不是应该去地府吗,为什么他还在这里,为什么他还能看到顾南絮。
他竟是死了都无法摆脱这个人吗?
穆栖迟曾经做过很多梦,他曾经想过和顾南絮在一起,一起出去游历,一起修炼,一起去游遍大江南北,他们是修仙之人,只要修行有道,就可以延长寿数,他们可以长长久久,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都在一起,直到头发白得再也不能用法术遮掩的时候,再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手牵着手,一起坐化。
然而,这终究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现在,他死了,却可以跟在顾南絮的身边,时时刻刻跟他在一起,但穆栖迟却感到了一种莫名的恐慌。
五年未见,他早已不是当初的顾南絮的,他已经是修仙界的领头人物,术法高强,翻云覆雨,更是接手了穆家,成为了穆家的家主,成为了修仙界的第一人。
这五年,穆栖迟虽然被关在穆家的药山上,可外界的事还是略有耳闻。
他一直以为顾南絮会第一时间来救他,可他错了,他等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等到花开花谢,穆栖迟的眼中再也没有光。
再知道他的消息就是穆家张灯结彩,而他却要迎娶穆之恒的消息,穆云泽在他耳边反反复复说了好几天,也在他的心头不停地扎着刀。
昨晚的婚宴上,他被穆云泽带到了婚宴的现场,在顾南絮看向他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很快,他既希望顾南絮能认出他来,又不希望顾南絮认出他,可是顾南絮只是看了穆栖迟一眼,得知他是穆云泽养的药奴,满眼的厌恶与反感。
一盆冷水浇在了穆栖迟那刚刚腾起的希望的火焰上,顿时只剩下一滩泥泞的黑灰。
他突然想到了他们最后一次去秘境前的那个晚上,南絮拉着他的手不放,在他耳边不停地说“阿迟,等这次秘境回来,我们就结为道侣,从此一生一世都在一起。”
穆栖迟当了真。
那时正当浓情蜜意的穆栖迟怎么都不会想到,五年时间,他们是怎么会从两情相悦变成了相见陌路的。
其实早在当初,穆栖迟就应该醒悟的,哪里会有真的爱情存在。
此时,门突然敲响了。
“家主,穆云泽先生来了。”外头小斯的声音响起。
顾南絮脸上依旧一片冰冷,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仿佛没有听到外头的通报,片刻后,他收敛了脸上所有的思绪,又变成了那个心思难测的王者。
“让他进来。”顾南絮道。
穿着一身黑色的内袍,外面披着黑色的狐裘,身形瘦削,一双尖细的眼睛让人觉得不舒服。
这五年他都在这个男人的身边。
穆云泽是穆家旁支的孩子,因为对药理颇有研究,从小也很是受重视,自从穆栖迟父母失踪后,穆云泽曾经向穆栖迟表过情,说愿意照顾他。
他当时已倾心顾南絮,对旁人的表白自然是置之不理。
谁知他表白不成,与二叔一脉勾结在一起,在当初危难之时将他劫走,逼奸不成,就打造了一个生铁面具,上面造有机关,只有他能取下,其他任何人都不行。
这五年,穆云泽极尽折磨之能事,将他喂养成了一个药人,用他的血炼药,助人修行。
他还记得三年前,他听说顾南絮回来了,他很是开心,用攒下来的银钱偷偷托人给顾南絮送了封信。
药田里的婆娑树结了果,这个果子很是香甜,穆栖迟偷偷摘了两个最大最甜的,洗干净了用干净的布包好放在被子里。
没过几日,那几个婆娑果便全烂了。坐在床上,穆栖迟呆呆地看着那几个烂果子许久,终究还是拿出去丢了。
也许那个时候顾南絮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也早就对他不在乎了,只有他还在痴痴的等着,期待着。
穆云泽坐到了顾南絮的下手边,端起顾南絮泡好的茶就喝了下去。
顾南絮放任了他的动作,给自己也斟了一杯,缓缓送入口中。
“家主是还要找那个叛徒穆栖迟吗?”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穆云泽看了一眼顾南絮,好像是在观察他的表情。
可是顾南絮的脸上没有表现他想要看到。
“当然要找,还有那个于梦岚,一定要给我找到,我要活的,我要亲手杀了他们。”重重地把茶杯放在了桌上,顾南絮冷着脸,吓得小厮在一旁瑟瑟发抖。
穆云泽又跟顾南絮商量了什么,穆栖迟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去了,
他突然觉得有些茫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梦岚是他们最好的朋友,顾南絮为什么会对他们两个深恶痛绝,反而对穆云泽这种小人青睐有加。
他有些惶恐,他也不知道这种日子还要过多久,对于现在的他而言,跟顾南絮在一起是一种折磨。
穆栖迟四处打量着,最终落在了墙上的一副字上。
“东风吹醒英雄梦,
笑对青山万重天。”
署名是“穆源”。
是穆栖迟的父亲,他父亲酷爱诗词,就连穆栖迟的名字也是取自《诗经》。
“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扬扬,可以乐饥。”
毕竟对顾南絮有着救命之恩,没有把他父亲的东西全都扔出去。
可是父亲和母亲已经失踪了很多年了,不知生死。
如果他们还在世,知道了自己的死因,会难过的吧。可是他却无脸见他们,自己连父亲留下的穆家都保不住,被二叔一家夺走,爱的人也跟二叔的儿子在一起了。
这个世上他再无亲人,也再没有人会为他难过伤心了。
所以,他的死,对于这世上仅剩的亲人——二叔一家,还有他的爱人,应该都是一件开心,值得庆祝的事情。
罢了,还想那些做什么呢?
正如当初做药奴时,穆云泽所说的,这些都是自己的命吧。
有些事情,从一开始其实就已经注定了。
有些事过去了,就该让它过去。他还是应该多考虑一下眼前的处境才是。他现在只是一个魂魄,穆栖迟试着走出房间,刚走到门口就被一挡住了,仿佛是一层结界,他首先要确定他是不能离开这间屋子,还是说不能离顾南絮太远。
如果是前者,那他只能在这个房间里无尽地等下去,等什么时候地府想起他这个魂魄,来把他带下去。
但是如果是后者,他就可以跟着顾南絮到外面去,看看外面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虽然不能离他太远,可是对于五年没有出过药山的人来说,外面的诱惑实在是太大的。
而且外面接触的人多,兴许有人可以看到他,或者有办法解除他的这种状态。
穆栖迟回头看了一下顾南絮,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穆云泽已经起身准备离去。
喝光了杯中最近一点茶水,顾南絮披上了大氅,跨出了房门,走进了风雪中。
不远处传来了喧哗声,顾南絮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去,看一下发生了什么事?”
接到顾南絮的指令,小厮小跑过去打探了一下消息,又飞快地跑了回来。
不敢多喘两口气,小厮赶忙回话。
“回家主,是那边墙根那里,死了个人,尸体早就僵了。”
“死人,什么人?”
“是药山上的那个药奴,那个戴面具的。”
说到戴面具,顾南絮有了些许印象,昨晚穆云泽带去婚宴上的人就是他。
“把人交给穆山主,他自己的人,让他自己处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那个尸体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是穆栖迟自己。跟着顾南絮出来的穆栖迟听到了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被迫跟着他往前走,但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白雪飘洒中,夹杂了一滴透明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