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一片苍茫，雪花飘飘洒洒，将红稠盖住，也将喜气掩盖，仿佛天地都为之哀痛，见不得这世间张灯结彩。

离喜房偏远的一个角落里，是从喜房怎么也看不到的地方，可这里却可以看到喜房里的一切。

能看到他们拜堂，交杯，直到关门，可烛火却迟迟未熄。

角落里的地上躺着一个人，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人的人。

他周身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蓬头垢面，衣衫残破，身上累累伤口，被鲜血浸染的地面，虽有新雪不停地覆盖，可还是掩盖不了四溢的鲜血。

脸上带着一个可怖的铁面具，看不清人样，可隐约露出的下巴却还有一丝雪润之色。

他的身边，蹲着一名黑衣男子。

黑衣男子一手揪住了他的头发，缓缓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如干枯的树枝划过了雪地。

“你可想好了？”

地上的男子毫无声息，若不是胸膛还有些微起伏，怕是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你又何苦支撑呢，他已另娶他人，你？只是一个贱货。”黑衣男子等了片刻，忽然笑了笑，对地上的男子道：“他对你厌恶至极，恨不得把你剥皮抽筋，你还对他有情吗？”

地上的男子依旧没有任何回应，许是痛苦至极，他的指甲死死地扣在了泥土里，指甲外翻，鲜血不停地往外冒。

黑衣男子拿出一条手帕，拿下了他的面具，轻轻擦拭着这张洁白如玉的脸。

身下传来一声咬牙切齿的怒斥。

“穆云泽，你不得好死！”

黑衣男子手上一顿，幽幽叹道：“可惜了你这张脸，跟了我不就好了吗，非要守身，真是遗憾啊。你已经油尽灯枯，若是愿意委身于我，那我便救你一命。”

“呸——”黑衣男子脸上被啐了一口混着鲜血的口水。

站起了身，把面具又带回了他脸上，然后毫不留情地离开。

黑衣男子越走越远，身后再也听不到一丝声音，渐渐地，呼吸也停滞了，滚烫的鲜血慢慢失去了温度，大雪覆盖了一层又一层，把这块被血染红的地方掩埋，连同着雪中的人。

和角落里的阴暗湿冷不同，喜房里正是暖意洋洋，虽说都是修仙之人，可是顾南絮深知穆之恒没有金丹，身体虚弱，房中的地龙烧的旺旺的。

虽说今日是他与穆之恒的大喜之日，他理应感到十分欢喜，可娶穆之恒实乃因为还他的救命之恩。

他承诺保穆之恒一世平安喜乐，所以他娶了他，给了他最大的尊重。

但洞房他实在是无心在此，穆之恒也没有多说，彼此心里都明白。

顾南絮又想到了穆栖迟，穆栖迟生得好看，美色倾城，曾经两人彼此相许，他一直以为他此生若要娶妻，必是他。

可世事弄人，一切皆是虚妄，美貌皮相下包着的尽是蛇蝎心肠，为了另一个男人，剖了他的金丹，致他于死地，若不是穆之恒以自己的金丹相救，他怕是早就死了。

虽说穆栖迟与他的姘夫私奔，下落不明，但是顾南絮不甘心，不抓到这两个人，绝不罢休。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这八苦之中，穆栖迟这辈子便占了好几个。

受了多年的折磨羞辱，等死后入了地府，走过黄泉路，到了奈何桥，孟婆汤对于穆栖迟来说，是最好的解脱。

然而，死后的穆栖迟并没有遇到这些。到处都是一片混沌，他在那混沌中漂浮，他的灵魂仿佛被暖暖的阳光所包围，他已经好久没有照到阳光了，那般温暖，那般舒适。他从心里透出了一股解脱，喜悦之情也似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穆栖迟被冻了个机灵，一下子从空中掉落，狠狠地砸在了泥泞的地面上，穆栖迟一阵晕头转向，待他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便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

这个房间很大，里面的摆设富丽堂皇，带着浑然天成的尊贵，陌生中透露着一种熟悉之感。穆栖迟突然想了起来，这里是顾南絮昨夜大婚的房间。

他不是应该死了吗？又怎么为会在顾南絮的婚房里？难道他没死？穆栖迟心中心绪翻腾，想站起来四处看看，刚站起来，走到门口，突然，门推开了，当那熟悉的脸映入眼帘的时候，穆栖迟吓了一跳。

是顾南絮，虽然昨夜远远看到了他，可是真正这么近看到他还是五年前了。如今的顾南絮，气势更加沉稳成熟，脸部棱角更加分明，那双眼睛中的情绪更加晦暗难测，而身上，也添了一股上位者的气势。

再见面，原来已经这般陌生了。

穆栖迟突然想到了二十岁的顾南絮。他们相识已经有十七年了，而他的人生，总共只有二十二年，竟有大半辈子都是与顾南絮连在一起的。

他遇到顾南絮的时候，才五岁，顾南絮也才八岁。

那个时候的顾南絮，因为家中遭逢巨变，满门被屠，只有他一个人侥幸活了下来。

彼时正是正月十五，城里闹花灯，穆家父母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他带他下山看花灯。

小孩子爱闹，即使是后来稳重温润的穆栖迟也不例外，小小的孩子，被满街的花灯迷了眼睛。

像个皮猴子一般，窜来窜去，也窜到了顾南絮的面前。

虽然已经八岁，可刚刚遭逢巨变的顾南絮，为了躲避仇家的追杀，吃了上顿没下顿，苟延残喘，乞讨渡日。

因为今日是花灯节，家家户户都有好吃的，看在他是个小孩子的份上，也有不少人家施舍给他一些食物和银钱。

正在顾南絮坐在角落里数着手中为数不多的家当的时候，一个如玉般的小人儿从天而降，到了他的面前。

看着眼前衣衫褴褛，破烂不堪的小孩子，穆栖迟从没见过这种场景，他从小是穆家嫡系正统的第一人，父亲是穆家当家，修为不弱，从小锦衣玉食，没见过人世的艰难。

看着顾南絮，小小的穆栖迟心中涌出了一股同情，摸了摸身上，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掏给了顾南絮。

小小的双手捧着玉佩和金豆子，递到了顾南絮的面前，这些东西对以前的顾南絮来说，不值一提，可是现在的他穷困潦倒。

不客气地接过了穆栖迟手中的东西，准备回头就走，却发现追兵到了。

一把拉过穆栖迟的手，拼命地往前跑，追兵不会放过这个小孩儿，就凭他们斩草除根，追了他半年的情况，他也不能让这个小孩儿白白送命。

两人小人儿跑进了死胡同里，看前眼前高高的围墙，顾南絮思考了一下把穆栖迟扔过去的可能，他不能连累这个小孩儿，这个小孩儿只是好心给他东西，不能因为他而死在这里。

就在顾南絮准备和来人拼死一战，换得这个小孩儿的逃生之时。

从天而降一男一女，男的干净利落地将追兵绞杀当场，女的一把将那个小孩搂进了怀里。

顾南絮松了一口气，准备回头离开。

“哥哥，你要不跟我们回去吧。”

就这样，因为穆栖迟的一句话，顾南絮跟着他回了穆家。

初时，只是因为看顾南絮可怜，才把他带回了家，顾南絮资质不错，穆家家主便留他做了一名弟子。

但是顾南絮对他是极好的，有时他不过是提了一句自己喜欢的，他便下山去给他寻来。山下城里的绿豆糕，小馄饨，还有糖葫芦，只要他喜欢，顾南絮总会弄上一堆，送到他面前。为了哄他开心，顾南絮什么都为尽力去做到。

直到他十五岁时，他的父母因为去秘境寻找更大机遇却再也没有回来，穆家落在了穆栖迟二叔的手上。

二叔对他虽然表面上十分客气有礼，但是失了父母的穆栖迟在穆家终究成了一个尴尬的存在。

他有一身的美貌，没有了父母的庇佑，他的处境十分艰难，是顾南絮撑起了他的一片天，他资质极高，才十八岁，已经少年英才榜榜上有名。

穆栖迟失去了父母，开始的时候，他将自己封闭起来，是顾南絮冲破了他的那层防护罩。

没有人真心对他好，对他好的人都是别有所图，但是一旦有人真心对他好，他便如同沙漠中久行的人，遇到水一般，小心翼翼地珍惜着，却又无比害怕会失去这份温暖。

所以当顾南絮说喜欢他的时候，穆栖迟连犹豫都没有，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想着，若是好友，他已经有于梦岚这一个了，若是夫妻，那便只有顾南絮一个人。

在不知不觉间，穆栖迟已经情根深种。

那两年，对于穆栖迟而言，是失去父母后，最快乐的时光。

他每日都有期盼，而顾南絮，却无时无刻不带给他惊喜。

然而，那时的穆栖迟不知道，有些人，一旦爱上了，便是一辈子，再也摆脱不了，即使那将是他一生的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