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神祭
二十九日,冬月末。
天气极好,半轮红日隐隐露个头,清水江粼粼如碧,岸边停着十几艘朱红描金大船,为首船头站着一身着雪白祭服的女子。
女子一头厚重黑发垂至腰际,并未挽,只以一条血红细缎带绕过额际在脑后系住,看不见容颜,只因她面上覆着与祭服同色面具将脸挡全,手中执着一对雪白雀翎,随风舞动。祭服宽大飘逸,衬的她人也飘逸,飘飘乎若仙,恍恍惚将飞。
这女子正是将在今年雪神祭上献祭舞之人。勿州人敬畏万物尚雪神,家中女子个个自小练舞,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在雪神祭上献祭神之舞。能从一众人中脱颖而出,自是女中真凤,舞技精湛。
明知对此颇为期待,他站在行三的船二层,整个祭典尽收眼底,薄日衬的他面颊微红,蔷薇花颜色,他抖开从慕同尘那夺来的折扇,抵在额上遮挡日光。
空中漫天雪白的一捧雪花瓣,飘飘洒洒,飞舞漫卷,时起时落,落在朱红拱桥上,落在神祠顶上,也落在游人发上肩头。天地间忽而一片雪白,真如下雪一般。
隔着重重雪幕看去,朱红神庙中,慕同尘委在神像上,跷着腿,一副大爷模样撑着脑袋打盹,玉碎被他随意搁在脚边,花枝都压扁了几分。
他收回视线,拍掉肩头落花,暗自腹诽,真是白糟蹋了一幅好景。
一直默然立在他右侧的容问伸手摘掉他头顶的几片花瓣,替他把被风吹乱的发拢齐整,若无其事地说:“这里风大,大人要不去里间观看。”
雪神为天道正神,祭祀极重礼乐,规矩繁琐,一丁点都马虎不得。
他看了一眼神像下边捧花叩首边念祷词的祭官,料想祭舞快了,抬起头眯眼一笑,“无碍,我倒是头一次看如此大的阵仗,挺新鲜的。”
容问点点头轻声“嗯”了一下,想起些什么,又问道:“大人以前过过凡间的节日吗?”
他一愣,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还真没有。我只在凡间长到十七岁,军规严谨,重大节日虽会庆祝,但都是适可而止,普通人家如何过节我还真不知道。”
从记事起他就一直在军营,母亲终年缠绵病榻自小没见过几面,父亲是肩负一国的大将军整日忙的脚不沾地,哪里能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般成长。
容问点了点头,语气突然有些紧张,“再过一个月是凡间的除夕,到时候大人来大忘山吧,我带你去看烟花,看小妖斗灯······我有一片花,也想让你看看。”
说完感觉他会拒绝似的,垂眼浅笑一下,声音低了几分,补充道:“不过不来也没有关系。”
他瞧容问这反应颇为有趣,又起了促狭心,蓦然抬脸靠近容问,旖旎一笑,“好啊。”
容问却未躲开,一双眼丝毫不躲闪的看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那点坏心思没得逞,反倒被他看得有些怕,下意识就抬手盖脸,又觉不妥,手定在半空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只能转去摸摸鼻子,
“你们大忘山竟也过凡间节日?”
容问笑意更浓,“山中岁月无聊,自是要找些乐趣。”又说道:“你能来我很高兴。”
这回却不笑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只看他。
那眼神除了认真还有些更加复杂的东西,他看不大明白,愣怔片刻后,他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祭官念完祷词,退回船上,躬身向船首白衣女子施了个礼,礼毕四周突然安静,民众个个一脸肃穆,天地间只余呼呼风声。
片刻后,一声长鼓划破寂静。
随鼓声看去,那白衣女子自船首飞身跃下,赤着一双脚落于花枝,鼓声落,她站稳,而后钟鼓齐响,钟声清脆,鼓声浑厚,时起时落,错杂交织。
女子随乐声扬袖敛摆时静时动,静如鹤立将飞而未翔,动如飞凫飘忽若神,她时而摘下面具,额眼处皆绘红色古朴花纹,乌发红缎带在“雪幕”中交织纷飞,脚踝手腕银铃随她动作叮铃作响,与钟鼓相应相合,手中雀翎宛如游龙腾空。
矫捷灵动,举世无双。
明知执扇轻叩掌心,啧啧称奇,心思却飘忽九霄云外,不动声色四处留意,半晌,也没看出异样。
十几艘大船一片肃穆,天地之间只有乐声风声,他不敢出声说话,伸出一只手去轻扯容问衣袖。
容问意会,设个禁制将他们同周围隔开。
明知松开他衣袖,把褶皱理妥,询问道:“眼下祭典已经快结束了,你可有瞧出什么异样?”
他们此行可不是为了观祭的,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师讼踪迹,未免觉得可疑。
容问摇摇头,相反神态却好似掌控全局,胜券在握,“不急,晚间还有灯会,我定然不会让大人赌输。”说完朝他微微一笑。
“灯会?”
说到灯会他确实不知,他虽然在不见山住过一段时日,正儿八经到勿州却还是头一遭,对当地民风习俗更是知之甚少。
容问偏头继续笑,“大人等会儿便知。”
这时乐声戛然而止,明知被吸引了目光。
女子一舞毕,落于雪神庙前,脚步随着银铃声行入内,将手中雪白雀翎放在案台之上,向慕同尘恭敬一礼。
风止,天地间静的落针可闻。
慕同尘自座上站起,整理好衣衫,难得的面上庄重,他回敬女子一礼,片刻直起身拾起玉碎一挥,随他动作花藤上飘下几片花瓣卷向庙外。霎时,风起花飞,天地间一片白,纷纷扬扬,无休无止,似雪似鹅毛,无处不至。
民众沐浴在落霞雪花中,伸手去争接那些花瓣,欢声笑语,宁静祥和,恍如世外桃源乡。
明知头一次见此景,惊心动魄,也被此景感染,面上不由灿烂的笑。
慕同尘散完福祉,匿了身形避过众人回到船上,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扬了扬手中玉碎,故作心痛道:“可累坏本大人了,再这么下去,我这玉碎总有一天得薅秃。”
明知敛了笑意,懒得理会他,眯眼看向雪神庙底下密密麻麻排队祈福的人,问道:“你这就回来了?”
知他所指,慕同尘将他手中扇子夺回来,执在手中转着玩,“左右是些家长里短,我留着耳朵呢。”
说完他抬手指了指右耳朵。
明知不置可否,慕同尘这个人看似漫不经心整日没个正形,但万事都拎的清,作为雪神也是尽职尽责,从未出过半点问题,他深知这一点。
想起他们两个人来雪神祭的真正目的,慕同尘停下手中动作,思索着问道:“可找着妖物踪迹了?”
明知皱眉道:“目前还没有。”
听到这个意料之中的回答,慕同尘将扇子向手心一拍,高声笑道:“果然本大人威慑力绝非一般啊。”
明知无语白他一眼,心中却也犯了嘀咕,莫不是他们三人真的打草惊蛇了?思索之余抬眼看到容问,脑中闪过他那句‘我定然不会让大人赌输。’
心莫名的定了下来,偏头睨着他,嘴角若有似无的勾着。
冬日夜长昼短,几句话的功夫,薄日下了西山,清水将两岸灯花初绽,映的世间半明半晦。
容问所说灯会在这半明半晦之中徐徐展开,商贩们次第在江岸摆开铺面,兜售各类吃食或小玩意。
缘何叫灯会?
因只各个铺面前都挂着或大或小,形状颜色不尽相同的灯笼作为招牌吸引游人。
因着灯会,江两岸顿时热闹起来,相反江岸十几艘朱红大船冷冷清清,只余数的清的几个人。
明知他们随人流也下了船四处转悠。
江岸边道路狭小,人流又密,慕同尘脚刚及地就被挤的不见踪影,亏得容问高大,将他完好护住,好不容易才行到一处略略空旷之地。
他长舒了口气,抬眼见四周树影扶疏,明月斑驳,从袖中拿出一张传信符箓,去寻慕同尘。游人来来往往,他动作毫不避讳也不过于扎眼。
“大人没事吧?”容问柔声询问他,手中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提了一把剑。
正是他先前见过的那把。
他微笑着摇摇头,目光落在那剑上。
天庭神明飞升之后大多不齿于刀剑之类锋芒杀气过重的武器,除他之外还是头一次看见有人用剑,难免有些好奇。
容问将剑抛给他。他单手接过,剑很沉,比他的赦罪要沉许多,剑柄上蛇骨栩栩如生,明白琉璃石宛若星辰。
是把好剑。他心下欣喜,却面色犹豫看向容问。
容问笑了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得到剑主人的允许,明知干净利落迅速拔剑。
剑出鞘寸许,寒光四射,剑气纵横飞快刺向拔剑之人,却在快伤到他那一刹那化作氤氲水汽环绕他周身,说不出的缠绵之意。
他心下赞叹。这剑确实配得起容问。
他将剑归鞘还给容问,道:“这剑很配你。可有名字?”
容问道:“妄念。”
明知闻言愣了愣神。妄念这个名字寓意可不见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