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惊变
送出去的那张传信符纸半晌没回来,大概已经顺利到了慕同尘手中。
明知倒也不担心这个,他和容问眼下有些被困在此地的意味。
所幸周围人少,他们身形匿在树影里,所处地也高,人来人往都可尽收眼底,是个独善其身纵观全局的好地方。
于是二人都没有要离开的迹象。
入了夜,不免有些寒凉,背靠着江,水汽浸上来,冻的明知微微发抖,鼻尖耳垂泛红。
他本不是什么怕磕碰的玉瓷人,只是六识封闭五百年变得异常敏锐,再遭此冲击,未免有些难捱。
他使劲跺跺脚,努力去适应,后悔没多穿几件衣裳。
容问似乎是看了他这副模样,歪头想了一下,问道:“冷吗?”
说完没等他回答,不知从哪拿出一件黑色斗篷,抖开披在他身上。
斗篷宽又长带着一股暖洋洋的味道,把他从头到脚拢在里面,暖了。
他面上却有些挂不住,别别扭扭开口,“你怎么什么东西都有?”
容问浅浅一笑,替他把斗篷再拢拢紧,声音落在他头顶,“料想会用到,便带着以防万一。”
他把容问从头到脚看一遍,纳了闷,“你怕冷吗?”说着作势要吧斗篷摘下来还给他。
容问连忙止住他动作,嚅嗫道:“那倒不是。”
就这么一句,低下头去再不做多解释,黑暗中灯光透过树影斑驳在他泛红的面颊上,忽明忽暗。
明知没注意到他神色变化,他被不远处一悬槿花灯笼的小摊牢牢吸引去,眯眼片刻,他对容问道:“你等我一下。”
语罢,向那小摊走去。
摊子是卖木头小玩意的,摊主手巧,雕的花虫鸟兽似活的一般,憨态可爱。
就着槿花灯光,他眼睛扫了一圈,挑了最角落的一只木头小狐狸,对光细看。
小狐狸圆滚滚的,蜷缩成一团作休憩状,只露出个小脑袋,两颗黑石头的眼睛嵌进眼窝,灯光映照下更添几分生气。
他忍俊不禁,想起容问那双变换过的黑眼睛,付了银子往回走。
容问赶紧迎上来,关切道:“怎么了?”
摊开手,他将木头小狐狸展示给容问,说道:“瞧着挺讨喜的,买来给你。”
他这一路上受容问照拂颇多,总想送点什么给他,以表谢意。
容问愣一下,接过小狐狸,喜笑颜开,眼睛亮亮的,“我一定好好收着。
“不是什么稀罕物件,你喜欢就好。”他被那笑容蛊住了,一时竟不敢直视他,只得垂眼。
容问将小狐狸仔细收起来,语气快乐又认真,“大人给的,就是路边随手摘的一片叶子,我也喜欢。”
他突然有些怕容问,越发不敢看他,更不敢接他话,含含糊糊糊弄过去,说道:“我去前面看看。”
容问快步跟上他,夜深露寒,怕冷的都已经回到了船上,夹岸人一下少了一半,并肩而行也不觉得拥挤。
道旁人零零星星,或站在摊铺前挑选货物,或两两三三闲话家常,唯一相同之处就是每个人脸上都在笑。
两人走的慢。明知好些年没见过眼前这等人间风物,细细观赏一路,喟叹不已,“这般盛世安定的景象,我有好多年没见过了,大成皇帝确实是个明君。”
他年少时,战争四起,饿殍遍地,连山中野狼都瘦的皮包骨,眼前这等景象难免让他动容。
他眼睛在灯光下闪烁,再用这双闪烁的眼去细看每一处景,要把它们绘在心里。
而容问游走世间,早已见惯不惊。
他面上带着一丝笑意,温温的,让人在寒夜如沐春风,出声更似春风,“当下这位不见得,不过那位与灵星君有关的开国皇帝成婴确实当得起这两个字。”
“此话怎讲?”他疑惑道。
此时,容问眼神中多出一丝罕见的敬畏,反问他,“大人可听说过当年闻道圣人殉道于大忘山一事?”
他一顿,答道:“这是自然。”
闻道圣人就是当年亲点他为恶神的众神之主。
当年世间礼崩乐坏,国不国,王不王,天道降灾于人间,大旱洪水时发。后有圣人降世,与他的十八位弟子救万民于水火之中,以血肉传道感化世人,开辟新天庭,众神称他为祖神,而世人称之为闻道圣人。
后来祖神殉道于大忘山,躯体化为世间万物,十八弟子只余两位,一位是当今东府君梁遂,一位是西府君云歇。
雪神大人慕同尘原身就是当年祖神以血浇灌过的一枝花,得了机缘,才修成正果。
“当年祖神以身殉道,体肤化为世间万物,却独留下了一缕残魂,化名为‘同悲道人’,游历世间诸国。后在大忘山顶树下置一竹席,风雨不动,解人困惑,与百家论道。”
容问眼神朝向大忘山方向,继续道:“月燕灭国后两年间,成婴曾师从同悲道人,学习帝王之道用兵之术,才有了如今的大成。”
听至此处,他心中不由一惊,但看容问神色确实不像是在开玩笑,说道:“我飞升一千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说这些。”
不仅是他,怕是连祖神两位亲传弟子都不见得知道这段秘辛。
容问笑了一下,淡淡说道:“我也是凑巧得了同悲道人青睐,才能尊称他一声老师。”
“祖神是你的老师?成婴是你同门?”他一愕,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
容问笑着点点头又摇摇头,停顿思索一下说:“老师只是祖神大人一缕残魂,算不得是祖神本人,不过成婴确实算得上我半个师弟。”
明知顿时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嘴角僵硬的扯了扯。
怪不得容问对大成国往事如此了解,开国皇帝是他同门师弟,能不了解吗?
他捋捋思绪,又问道:“可知尊师如今在何处?”
容问笑容突然凝在脸上,转而神色晦暗,虽然几不可察,但却被他一点不漏的看进眼里。
他反应过来好像问了句不该问的话,勾起了狐狸崽的伤心事,欲开口道歉,当他暗自措辞之际,容问却已恢复如常。
他说:“老师两百年前,与成婴一道仙逝。祖神殉道两千余年,记得他的人越来越少,老师一缕残魂,没了香火供奉,维持实形都难,两千多年已经是极限。”
明知呼吸一滞,心中五味杂陈。容问神情倒是看不出什么,但心里定然很不好受。
他暗骂自己一句,微低下头,“抱歉。”
“大人这是做什么?这又不怪你。”容问看了他半晌,反而笑了,弯身侧头去看明知,附在他耳边,声音浸过水似的。
热气呼在他耳边,他被吓了一跳,往后连退几步,左右看看,所幸行人少,灯暗,大概是没人瞧见,遂松了口气。
容问却仿佛没有发觉,又靠了过来,似笑非笑地问他:“怎么了?”
抬手揉了揉通红的耳垂,他心里感叹天气真冷,干笑了两声掩饰自己方才的动作。
怕容问瞧出端倪,赶紧说道:“无事,只不过天气有些冷。”
“那便赶紧回船上吧,瞧这灯会也快结束了。”容问不动声色地敛眸,说道。
灯会确实已经近尾,方才还有一半人的江岸现在只余下几对看起来像是私会的男女,在树影遮蔽下耳鬓厮磨卿卿我我。摊铺也少了大半,一时之间江岸竟然静了下来。
他点点头,心里默默开始盘算师讼之事,有些迷瞪。
忽然一阵风过吹的树叶沙沙作响,他思路被打断,不禁一哆嗦。
风却又停了,寂静片刻后,就听见船那边一阵躁动伴着什么东西掉入水中的“扑通”声,而后嘈嘈杂杂声嘶力竭的喊声四起,过后又是一阵死寂。
皱眉朝船那边看去,他抽了抽鼻子,嗅到空气中一种莫名的气息,眉头不禁皱的更紧。
容问亦感觉到了这阵风的不妙。二人不约而同立马朝船那边赶去。
行二船头聚集了一大堆人,中间却空出了一大块,无人敢靠近,好像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那处。
明知狐疑从人与人之间的缝隙看去,只看见空地上一节雪白衣袖,袖口微露一截雪白纤细的指尖,分明的女子之手。
只这一眼,他便感觉到了大事不好,眉头紧蹙着上前分开人群挤进去。
看清那空地上情形,他不禁吸了口冷气。那空地上躺着一具女尸,白衣黑发,赤脚,四肢扭曲在一起,腕处带着几串银铃,在月光下发出残忍冷寂的光。
女子黑发乱如杂草,嘴唇惨白,目眦尽裂,面部扭曲狰狞。他认得她,是白日里献祭舞的女子。
容问也认出她,神色没什么变化,蹲身去查看。
尸首前方瘫坐着一个敦实的大汉,落汤鸡一般,头发滴滴答答流下一串水珠,寒冬腊月他却也不怕冷,呆坐在地上,面色苍白透出恐惧。
明知按了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揪起那大汉朝人群外走。
容问起身跟上他。
大汉被人揪住衣领,气息不畅之下回过神来,挣扎开连连后退。眼睛死死盯着明知与容问,苍白脸色中透露出些许疑惑与恐惧,声音壮胆似的大了几分,
“你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明知眼神示意容问,见容问设好禁制才缓和了神色开口言简意赅道:“那具女尸怎么回事?”
大汉看见容问抬手施术的动作,而他们交谈周围人仿佛没听见似的,心下明白眼前两人不是一般凡夫俗子,不由得更加恐惧,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上,颤抖着说: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我只是看见人落水了,就跳下去捞,哪成想捞出来一具尸首……不是我杀的,不是我。”
说完那大汉竟呜咽起来,呆愣着看着自己的手,反反复复重复那句“不关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