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殷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亓容自画舫上飞身而下,依旧清尘绝艳。而他却像被主人抛弃的小狗,只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卑微蜷缩在亓容的脚下。
众臣弹劾亓容妖言惑众,魅惑君主!这些他统统不要听!亓容和他大哥之间的恩怨纠葛没人比他更为清楚,根本不存在这些谣言!
他只想好好问问亓容,他为何要勾结荆溯云倒打一耙,为何要透露布防图出卖沧纳?!
“不必拘礼。”
君莫朝行礼的弟子淡淡点头,侧首在持笛男子的耳边说了几句话,就兀自往裴影宫的方向走去。
他要走了!他又想将我丢开!
十指深插入泥土里,被抛弃在光武街的恐惧侵蚀着苏殷的大脑,他拼命告诉自己要冷静。
饶是低垂着头颅,韩非烟也察觉到了苏殷的不对劲。他一侧头,正好看到段逸风同样望过来,两人视线一错便分开了。
就在此时,苏殷毫无预兆地暴跳而起,冲向刚上岸的君莫。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君莫脚步一错,袖口翻飞,从苏殷的指尖掠过,雪白的布料上赫然多了几个指印。
他微不可察地蹙眉,身边的男人已经飞起一脚,正正踹在苏殷胸口。
苏殷整个人腾空而起,断了线的风筝般被远远抛飞了出去。
素花宫和裴影宫的弟子们纷纷站起,不明所以地张望着。
苏殷被踹地滚了好几个跟头,仰翻在地。他刚喘了口气,就捂着胸口连血带泥呕了出来,肺部漏气般的咳喘让在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靖宏原以为是杀手,便只用了三成力道留个活口,一脚下去才惊觉对方毫无内力,他不禁疑惑地朝地上的少年看去。
苏殷撕心裂肺地咳着,只觉得心肺都搅和在了一起,而后一双雪白的靴子停在了他的眼前,上面竟是连半点泥泞都没有沾染。
他奋力仰起头,看向那张颠覆了整个王朝的面容。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待看清时他猛地僵住了。
……
这位兄台……你是谁?
君莫的眉眼和面部轮廓与亓容十分相似,然鼻子嘴巴像谁都不服气谁,各长各的,如今凑合在一张脸上,真是说不出的滑稽怪异。
青面獠牙,面目丑陋……
原来不并不是无中生有……
他方才与君莫相隔甚远,只模模糊糊看了个大概。之所以断定此人就是亓容,是因为他与亓容朝夕相处了整整四年,几乎日日相见,仅凭直觉,他都不会认错的……
可事实摆在眼前,亓容就算毁容了,也不该是这幅寒碜模样。
他咧了咧嘴,血沫从齿缝汨汨冒出,真是要哭哭不得,要笑笑不出,这回丢脸丢大了。
世上怎会有与亓容气质如此相像,样貌却南辕北辙之人……
君莫面色冷峻,眼底一片死寂。
苏殷垂下头不敢再去看他的脸色,好在靖宏这一脚够给劲,把他踹的去了七魂六魄,直接晕死了过去。
*
毓秀阁,窗外风骤雨疏。
屋内床榻之上,苏殷身体蜷缩,眉头紧锁,深受梦魇困扰。
亓容哥哥,我信你,只要你解释一句,我都信……
他脚步蹒跚地跟在亓容身后,涕泗横流地哀求,那颀长的白色身影却还是越行越远。
不要走……
街上躺着横七竖八的尸体,行人佝偻着脊背,擦着他的双肩而过。
那一张张灰白颓丧的面孔,一幅幅形容枯槁的身体,都是他沧纳的子民。
穿着沧纳军服的士兵趁火打劫,不知谁家的宅院走了水,衣衫着火的奴仆惨叫着冲了出来,又被提着刀的大汉一把砍下了头颅。
这些曾经他们最信任的大英雄,如今变成了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鬼。
他憎恨亓容的不择手段,憎恨他的不仁不义,可当亓容扔给了他一袋银两,叫他自谋生路时,他害怕了。
大哥已是刀下亡魂,二哥下落不明,离开亓容,他还能去哪?
哀求渐渐变成了隐忍的哭泣,泪水依然不能留住亓容的脚步。他执拗地抓住亓容的衣袖,指尖泛白,瘦削的肩膀不住地颤抖。
“亓容哥哥,不是你偷走了布防图对不对?你为什么不说话?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一次次被推开,甚至脸上挨了一耳光,他还是恬不知耻地跟在亓容身后。
“不要丢下我……”
他不敢放声大哭,因为亓容厌恶一切聒噪刺耳的声音,他怕惹亓容生气。
不知跟了多久,亓容终于不耐烦了,背对着他掷出一块碎石,他只觉膝盖上一阵刺痛,一个踉跄跪在了地上。
预感到自己终将被抛弃的事实,他再也忍不住,大声嚎啕起来。
泪珠滚落脸颊,他的哭法也还跟孩子一般撒泼任性,又是踹脚又是捶地,弄了满身满脸的污泥。身边的侍女拉不动他,只捡了银子远远地躲在一边。几个疯子哈哈大笑手舞足蹈地从他身边跑过,污水溅得他嘴里都是。
他哽咽着,边咳边呕,模糊的视线里亓容的身影却渐渐清晰起来。
不要走……他低声喃喃,卑微乞求。
亓容驻足于一片火光之中,墨发白衣,徐徐转身。他的身后是即将倾倒的琼楼玉宇,脚踩着焦土残骸,头顶着灰烬浓烟。他站在这炼狱人间,凝视着乱世纷争,眼底无悲亦无喜。
他的面容一片空白,衣袂纤尘不染,唇瓣开合几下后勾起嘴角,是个极为嚣张讥讽的弧度。
狂风把他的话语刮得支零破碎,黄沙模糊了他的面容。苏殷膝行几步,在衣服上蹭了蹭双手,揉了一把眼睛,定睛一看,当即吓得尖叫起来。
亓容的脸上伤疤纵横交错,最深的一道从眉峰划过鼻梁,犹如裂开了一张血盆大口,早已看不出原来的容貌。
不是我!!!不是我!!!
我不是故意的!
苏殷猝然惊醒,双手紧抓着被褥,盯着床顶纱幔许久才重重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