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掴之辱着实叫苏殷恨得牙痒痒,但让他认出这人的,却是这人的一双眼睛。
段逸风长了双极其勾人的眼睛,眼裂狭长,瞳如点墨,像是触不到底的深渊,能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
而亓容,也有这样一双眼睛。
冷不丁对上这两点乌黑的瞳仁,苏殷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段逸风的声音冷如冰霜,眼中似带着憎恶。
作为沧纳最受宠的小皇子,苏殷是实打实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也打心底里认为全天下的人都该喜爱他。因此在第一次见到段逸风时,他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人讨厌自己。
“把他带来陪段哥哥说说话呀,段哥哥,你有没有想我?”韩非烟一脸谄笑。
这黏糊糊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方才不还挺正常的?苏殷抖了三抖,目光刷刷刷扫着韩非烟的后脑勺。
“滚开。”
段逸风剑眉一蹙,往旁边挪了一小步。
韩非烟似乎是被骂出感情来了,段逸风越是对他退避三舍,他就越要热脸贴冷屁股,直逼得对方亮出刀来,才扁着嘴意兴阑珊地走回苏殷身边。
这么一闹,周围已经聚了不少裴影宫的弟子,隔岸则是一片莺莺燕燕欢悦的交谈声。
苏殷环视一番,发现周边人服饰统一为黑色劲装,箭袖长袍,且一个个都带着与段逸风一致的银白面具,只有他和韩非烟两人好似剥了壳的鸡蛋,光着两张脸站在人群中。
“乖乖呆在这别乱跑,”韩非烟把他往身边扯了扯,压着嗓子道:“你别看我们这边整一片都黑不溜秋的,实力可比那帮白莲花高了好几个层次,就段疯子一个人,挑他们二十个都不在话下。”
白莲花?是在说天耀门吧。
无欢谷分两宫六门,君莫虽然身为谷主,却只主管裴影宫,素花宫的宫主另有其人。裴影宫皆是男子,以培养杀手为多,拳脚功夫和内功自属上乘。宫中设有天耀、火种、土腐三门:天耀主攻,干的是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火种主防,负责谷内安全;土腐则是百里挑一的死士。
素花则由女子组成,分为金凌、木辰、水痕三门:金凌主医,木辰主毒,水痕是机关暗器中的一把好手。相对而言素花女子的功夫稍显不足,但素花宫被委派的任务通常是协助裴影宫,所谓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两宫的弟子也算相辅相成了。
苏殷不以为然地嘀咕,“要不就是天耀门武功太差,要不就是段逸风武功太高,要不就是你在吹牛,我比较相信后者。”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小嘴。”
说这么小声都能听见?苏殷浑身一凛,韩非烟已经抱拳行礼,“见过洪宫主。”
洪宫主……洪鈡书?他心头咯噔一下。
素花宫宫主洪鈡书,是韩非烟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得罪的人物。这位花甲之年的老宫主有个癖好,转爱挑拣谷中朝气蓬勃的少年郎试毒,一试便是个一命呜呼的下场。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第一天出来就碰上这杀千刀的洪鈡书,实在是倒霉透顶。
他把头垂的低了又抵,唯唯诺诺一副窝囊样,洪鈡书冷哼一声越过他走去前头。
“段哥哥,你说这老东西是不是吃错药了,管这么宽。”
韩非烟去拉段逸风的袖子,后者旋身躲了开去,道:“你管的也宽。”
“宫主不是向来逮谁咬谁么,韩非烟你在这里大惊小怪个什么劲。”
“言师妹,这话你就不对了,再怎么说你也是洪宫主的首席大弟子不是,怎么倒是拆起自家师父的台了。”
言师妹?苏殷抬眼看去,眼前的女子面容姣好,风华正茂,一袭淡紫色的长裙摇曳坠地,在这般寒冷的天里,她上身却仅着了一件抹胸单衣。
女子也恰巧转过头来瞧他,两人四目相对,言婼云美目圆睁,错愕道:“怎么是你……”
苏殷眨眨眼,“我们……认识吗?”
看这女子身材高挑,姿容绝美,放在人堆里很是扎眼,他要是见过绝对不会没有印象。
“唔……是我认错了。”言婼云上下打量他几眼,又对韩非烟道:“谁是你言师妹,休要与我套近乎。”
这神态和样貌,好生熟悉……
他稍稍侧目,鹅蛋脸,柳叶眉,杏眼,像极了那个给他天天送饭的小丫头。
韩非烟道:“言婼云,你妹妹呢?”
“婼风在对面呢。”说着她又看了眼苏殷,提起裙摆跟上洪鈡书。
*
随着笛声丝丝缕缕传来,两岸交谈之声渐弱。
船桨划开氤氲缭绕的烟雾,一艘画舫被水波推着,由远及近。结在椽上的红绸迎风飘摇,船头伫立一人,身影颀长,正横笛吹奏。
岸边衣香人影窃窃私语,画舫穿过含雪绿萼,更近了。
人群倏忽安静了下来,宛转的歌声不知何时停了。
刹那间万籁俱寂,连飞鸟划过天际的振翅声都分外清晰。
“素花宫恭迎谷主回谷!”
洪鈡书一声令下,女弟子齐齐以手抚肩行礼。
苏殷身边的段逸风忽然跨前一步,朗声道:“裴影宫恭迎谷主回谷。”
“裴影宫恭迎谷主回谷!”
血气方刚的男声响彻天际,裴影宫弟子纷纷单膝下跪,韩非烟扯了扯呆愣着的苏殷,“还不快跪。”
他除了跪过父皇母后,就连大哥登基都没跪过。要他跪一个武林人士,哪怕是天下第一,也是天方夜谭。
忘川河两岸乌压压跪倒了一片,苏殷一人鹤立鸡群般杵在那儿,极为突兀。
韩非烟抹了把脸,拉着他的胳膊猛地一扯。
苏殷措不及防被拉到了地上,忙爬起来,左右一看,一脸郁闷地蹲在了地上。
韩非烟,“……”
他小声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韩非烟的表情只能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船头那人就是君莫?”
“闭嘴。”
这次说话的是段逸风,苏殷撇撇嘴,感觉脸疼,没再说话。
船头的男子收起短笛,走到雕镂着祥云图案的木格子窗前,屈指轻轻叩了两下。
“谷主,到了。”
这君莫真是好大的排场,又是迎接又是画舫,末了来个大家一起跪着再等一等,我还没准备好。就是花姑娘上轿,都没这么麻烦。
苏殷心里略有不屑,可该有的好奇心是一点没少,他挪了挪脚,抻着脖子朝那画舫张望。
画舫里那人并未回应,只从门口伸出一只手来,白皙修长的手指搭在暗红色的桃花木上尤为显眼。
苏殷的呼吸忽然有些急促,他依稀记得,山谷下这人春风般温柔的呢喃,也记得黄昏落日,这人骨节分明的五指犹如玉兰花瓣,径自舒展着……
门帘微动,他聚精会神,当看到那身着白衣,披着狐裘的男子自画舫中钻出来时,时间仿佛都凝滞了。
漫山红梅刹那燃尽颜色,那人的嘴角带着一抹笑容,云淡风轻。
红蕊擦过他的眉骨眼梢,一回眸的风华,便足以让世人为之倾倒。
他是美得那么惊心动魄,摄人心魂——依如初见。
苏殷脸色陡然煞白,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生怕打破了这幅浑然天成的水墨画。
明允帝曾说过,这人就像是山水画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刻在心头,挥之不去。他永远是万人瞩目的焦点,即便是在无欢谷此等人杰地灵的地方,灼灼芳华也皆因他的出现而黯然失色。
惊才风逸,雅人深致——看见他,从此你的眼中再也容不下第二人。
亓容,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