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养的日子过得极快,转眼又是一个月。
这日风和日暄,门口的冰雪已经开始消融。苏殷斜靠在床头,侧目从木门望出去,脸上是一尘不变的表情。
言婼风告诉他,靖宏那脚踹裂了他的一根肋骨,万幸骨头没有扎进脏器内,否则有罪好受。
穿戴整齐后,他挽起头发慢慢梳理。铜镜里的少年面容消瘦,原本肉嘟嘟的脸颊只剩下了一张面皮,露出个下巴尖,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早已没了光泽,空洞洞的从镜中望着自己。
“你怎么下床了?”铜镜里映出少女的身影。
言婼风把食盒放下,绕过桌子走到他身边,接过他手里的梳篦。
“再躺下去我都要忘记怎么走路了。”
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和言婼风的关系缓和了许多,言婼风手脚很快,给他束起长发后,又缠了根暗红色的发带在上面。
几缕细碎的发丝垂在苏殷的颈侧,少年的肌肤白皙细腻,泛着玉质般柔和的光泽。
言婼风眼睛都看直了,苏殷还未成年,脸上稚气未脱,容貌也偏于中性。那带着几分风流的眉眼,秀气的鼻尖以及轻轻勾起的唇角,每一处都堪称完美。
难怪谷里会有那种奇怪的流言……
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又哼了一声,“谷主酉时要见你,在梦归亭,到时候靖大哥会带你过去。”
“靖大哥?靖宏?”
“对啊,踹你一脚那个。”言婼风笑嘻嘻道。
苏殷心里咯噔一下,看来君莫是要有所动作了……
*
傍晚,淡淡的一抹孤月影子挂在树梢。
盏茶之后,有人叩响了门扉。
“请进。”
靖宏推门进来,低垂着眉目,“在下火种门门主靖宏,谷主请苏公子移步梦归亭小酌。”
苏殷一看见靖宏那张刚正不阿的脸,心肝就颤了颤,胸口的伤更疼了。
他被靖宏领到一片湖泊前,远处紫角飞檐,红木绿瓦。
梦归亭中玉白的小桌上一壶浊酒,两盏琼觞。桌旁一人亭亭而立,素纱白衣,单手负于身后,目视远方。
“苏公子自行过去吧。”
靖宏悄无声息地退下,苏殷看着那熟悉的颀长身影愣了会神,才抬脚往亭中走去。
这人到底是不是亓容……隐藏在宽袖下的双手轻轻交握,指尖在掌心留下一道浅淡的印记,苏殷起伏不定的情绪稍稍平静了些。
“谷主。”
他站在台阶下,仰头看着梦归亭另一端的君莫,宽肩窄腰,背如寒松。
君莫并未回头,清冷的声音似是春深的泉水,“苏殷,沧纳三皇子。”
苏殷咬了咬下唇,一丝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在这种改朝换代的敏感时期提及他身份的,能是什么善茬。就算是救命恩人,他也不得不防。
“正是。”他正色回道。
苏祈曾告诫过他,碰到比自己更为强大的人,在分不清敌我,探不清虚实的情况下,切记不可自乱阵脚,给他人留可趁之机。
就算是装,也得把气势拿出来。
“倒是有几分胆量。”
君莫收回远眺的目光,一撩下摆坐下,倒了杯酒,对着苏殷遥遥一敬。
这次他换了一副脸面,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端的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殿下不来小酌一杯?”
苏殷蹙眉,在早年的宫廷纷争中,亓容的嗓子被亓刃毒哑,即便治愈后也是温润不复,而君莫的声音珠圆玉润,没有一丝沙哑。
“谷主叫我苏殷就好。”
他跨入凉亭,坐在君莫对面,眼睛一刻不停地捕捉着对方脸上的表情。
“如此也好,你不是无欢谷的人,也不必叫我谷主。”
君莫很自然地给他倒了酒,对他探究的目光视而不见,施施然一抬手,“请。”
现在看着倒是谦谦君子的模样,相比初见之时有人情味多了。
苏殷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沧纳人嗜酒,他的酒量不错,可碍着胸前的伤口不能多喝。
“靖宏几日前多有得罪,我在这里给苏……”直呼名字过于无礼,苏殷还未成年也无字,君莫顿了顿才接着说:“给殷儿陪个不是,当自罚一杯。”
说罢,他为自己斟酒,抬眼飞快地扫了苏殷一眼。
苏殷心底奇怪,依他所见,眼前这位并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物,此番作为实属有些做作。而且殷儿这般亲昵的称呼,他竟然叫得如此自然,都不知道是他面皮太厚,还是自己小题大做。
亓容高兴时,偶尔也会如此叫他,苏殷一想到这个,就更不是滋味。
罚完酒后,君莫看他魂游天外,轻咳一声,“你若是觉得这个称呼有不妥之处,我可以……”
“无妨,不过我也想叫你一声谷主。”
“为何?”
苏殷眼珠一转,借着君莫对他那点若有似无的愧疚,腆着脸提了要求。
“我想加入无欢谷,还想拜你为师。”
风吹过,悬挂于亭角的黄铜铃铛碰撞出一连串清响。
短暂的沉默过后,苏殷略敢尴尬地用食指搔搔面颊,把发丝别到耳后。
如果在场有其他人,定会为他的厚脸皮叹为观止。无欢谷谷主君莫,武功冠绝天下,心法阴阳双修,放眼江湖无人可敌。像这样的武学大家,对拜师收徒尤为严谨,不然徒弟不成器,就相当于在砸自家招牌。何况君莫不过二十余岁,座下只有靖宏和言婼风两人随身侍奉,还未曾收过徒弟。
苏殷也知道自己这要求提的荒唐,可他身无长技,要想寻亓刃报仇,简直难如登天。眼前有个现成的武学奇迹,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沧纳已灭,如今我已没有容身之处。谷主救我于危难之中,大恩大德永世难忘。但我不能坐以待毙,所以想学些武功,也好有一技傍身。”
君莫轻笑道:“永世难忘倒是不必,你心中有数,我护你在谷内已是分外凶险,这救命之恩还未相报,怎的还要求我教你习武?”
这是上门要回报了,苏殷脸上露出惨淡之色,“我……我无以为报。”
君莫的手指摩挲着杯口,见他为难,沉吟道:“倒也不是无以为报……”
“那谷主的意思是?”
“以身相许啊。”
“咳!咳咳!”
苏殷被酒水呛到,他心下恼火,但又怕自己被赶出去,不敢发作。隐忍半晌,他捏着拳头——很轻很轻地砸了一下桌面。
“谷主莫要同我说笑!”
“你想哪儿去了?”君莫挑了下眉毛,一小口一小口地嘬着酒,娇气得跟个姑娘似的。
“无欢谷是收容走投无路之人,却也不做亏本买卖。让你以身相许,许的也是无欢谷,看我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