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漆麻黑的牢狱,梁晔蹲里头正聚精会神地看角落里的一只老鼠啃馒头屑。
他时不时伸出右手揉一揉左臂,因来时被衙役戴上枷锁牵着走,弄疼了他的左胳膊,梁晔左手向来不能用,但轻轻一碰就会很疼很疼。
小胖子相当懂得自我怜悯,每当他左手疼的时候,他都会温柔地用右手轻轻抚在皮肤上,在心里小声慰藉道:“哎呦哎呦不疼喽,不疼喽,对不起呀对不起呀,弄疼你了啊。”
不过他此刻的关注点不在左手,而是角落这只硕鼠身上。
老鼠他这几年见多了,但从未见过如此肥硕的老鼠,他觉得好奇,怎么寻常百姓家里见到的老鼠个个面黄肌瘦,还不如狱中的老鼠来得浑圆,莫不是牢里的伙食还要好?
正如此思考着,狱卒还就过来放饭,一碗粥外加一个馒头,梁晔寻思着跟家里的也没差多少嘛。
于是他伸手,捡来馒头。
俗话说得好,要想日子过得好,早饭要吃饱。
梁晔刚张开嘴巴,就瞧见角落里那只硕鼠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看向自个儿,顿时手里的馒头就不香了。
他很是纠结的皱起眉头,想想还是将馒头掰下一角,默默放到那只硕鼠跟前。
“自己都吃不饱,还惦记着畜牲,没看见那东西长得比你还胖么。”隔壁牢房传来一声极其犀利的讥讽,吓梁晔一跳,这才借着小窗口透进的光,眯眼去瞧坐那儿的人。
看不清,不晓得长什么样,但听得此人兀自念叨着,大意是说梁晔是没用的菩萨心肠,自身都不保,还惦记着老鼠的死活。
“如今皇帝若是有你半分好心肠,也不至于狱里的老鼠长得比寻常百姓家的还要圆润了。”
梁晔手捧馒头,悄然往他那边挪去,他知道这人在说他九哥梁暄的事儿,可他也不好点名梁暄就是自己皇兄。
故而他小心翼翼试探了句:“如今皇帝怎么了?”
“昏庸无能,只手遮天,只晓得贪图享乐,一点都不为百姓考虑,还不如当初那位废帝梁晔呢。”此人说起当今皇帝,就差把吐沫星子喷在梁晔脸上了。
小胖子微微后仰,眼巴巴地看向黑暗中那道身影,慢慢啃馒头。
“废帝……梁晔……梁晔怎么就被废了?”他连自己当了皇帝都不晓得呢。
“鬼知道,有说他疯掉了,还有说他死了的,总之如今天下易主,昏君当道,百姓受苦。”那人越往下说,口气愈发不悦,逐渐演变成骂骂咧咧。
梁晔知道他接下来的话很难听,桃桃子一向教他要做个礼貌文明的小孩,故而梁晔也不再去听那人的胡言乱语,专心吃手里的馒头。
他努力回想了下昨夜里用板凳砸徐文才的场景,当时龟孙儿是倒地不起了,可也不至于一命呜呼吧。
如此说来,他梁晔倒还有一线生机喽?
“听说你打死了徐员外家的儿子是吧。”谁料隔壁又传来声音,梁晔两条眉毛拧到一块,心生疑虑,此人究竟是谁,怎么嘴这么碎。
“你也别想着活着出去啦,好好把饭吃完,指不定就是你最后一顿喽。”见那人语气轻松,换了个姿势倚墙靠着。
梁晔嘟嘴:“你胡说,我没打死他,是他先欺负我家桃桃子的。”
“呵。”又是一声尖锐的嘲讽,搞得梁晔很不自在,“你不晓得徐员外的女儿嫁的就是这位县令?惹谁不好,偏惹这家子人。”
虽则梁晔自会读书写字起,学的都是些为人正直的大道理,但这两年他生活在这里,也是见到不少当官“刚正不阿”的好例子,自然也懂这话里的意思。
他咋吧几下嘴,心想是完了。末了,不死心将身子探过去,小心问道:“那你,看我还有救么?”
“没救了,安息吧。”
这样啊……梁晔心疼地抱住自己,馒头也不吃了,蜷缩在角落里,有些难过。
但他转念又想,兴许自己死掉也不是件坏事。至少许桃再也不用跟着他受罪了,他一死,许桃便可另觅个安身处,去哪儿都好过跟着自己。
“除非……”黑暗中那讨人厌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回多了几分戏谑的意味。
梁晔心如死灰地望着他。
“除非你把当朝的国舅爷请来,他要是开口,当今皇帝都得惧上三分呢,嘻嘻嘻嘻。”
那人似乎来了点兴致,也往梁晔这儿凑来身子,露出半张脸,冲梁晔嬉笑:“你要是有本事,就让国舅爷来救你。”
半个时辰后,梁晔被狱卒连踹带拉的撵出了衙门。
被扒去一身衣裳的小胖子哆哆嗦嗦站在寒风中,一步一个脚印缓缓走下台阶,回头瞅了眼上方那块匾额——“为民解忧”。
再回头,就瞧见站在不远处揣着一袋绿豆糕的许桃。
一夜未见,他的桃桃子好像憔悴了好多好多,凄苦的脸上挂满泪痕,红肿的眼睛里尽是血丝。他瞧见许桃揣着那袋绿豆糕,皱着一张脸蛋,就杵那儿也不动。
就这么望着梁晔。
梁晔顾不得一身的疼痛,迈开腿不顾一切地朝许桃奔去,然后伸出手去抱她。
“桃桃子!”明朗朗的一声呼喊,直达许桃心坎儿,暖呼呼的。
许桃丢下那袋子绿豆糕,用力,再用力地抱住梁晔,在心里喊了无数遍的“谢天谢地老天爷”。
她满腔的动容和劫后余生的侥幸无处抒发,她早就流干了眼泪,她再也挤不出一滴泪,只闭上发干发疼的眼睛,嘴里一遍遍喊着梁晔的名字。
直到她无意间瞥见衙役门口那棵老槐树下停着一辆轿子,轿帘半掀,露出里面坐着的人一张脸,她心中一颤,一时也忘记去安抚小胖子,只愣愣地盯着那张脸看。
那张,好似刚吃完屎的脸。
许桃也不清楚为何,她心中涌起很不好的预感,以至于连梁晔都察觉到她的情绪,缓缓从她身上离开,顺着许桃的视线往后看。
那面轿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落下,从梁晔这个方向看去,就只是一顶停在老槐树下的轿子而已。
“桃桃子,你怎么了?”梁晔心疼,伸出冰凉的手,去给许桃擦去脸上的泪渍。
坐在轿子里头的李景成双手交握,右手食指不停地敲着手背,他看上去很不高兴,非常不高兴。
他今早拒了许桃的请求,便一脚去父亲府上,争取赶在早朝结束前,先跟父亲交代下此番他卸职一事。
也不是非得说,就是打完仗回来还没看过他老人家一眼,李景成得赶在老人家积怨积到一定程度前,过来灭火。
果然,盘腿在卧榻上的父亲一眼都没舍得给儿子,正坐在树下解一盘残局。
松树枝上积落的白雪终于不堪重负“哗哗”摔下,李景成就站在那片树荫下,给父亲行礼。
“宋伯没跟你来?”父亲说的是李景成的那位老管家,对围棋颇有造诣,时常和老人家一块切磋棋艺。
“没,我叫他去办其他事了。”
“那你过来作什么?不去上早朝,跟皇帝说你卸职一事?”
父亲说得风轻云淡,李景成心中不妙,知道是刘鹤年那个杀千刀的提前把消息透露给了父亲,他顷刻觉得去不去早朝无所谓了,先踹死刘鹤年倒是蛮重要的。
“你想做就去做呗,反正我们平日里对你说的话你一句也听不进去。”
黑棋一落,老人家朝后伸手,下人捧着一个托盘走上前。
“这两年倒好,为了躲我跟你姐姐,一个人跑去西域打仗了,家里人的死活是一点都不问啊。”
年迈的父亲满头白发,却精神矍铄,衣着讲究,一丝不苟,人看着精瘦,加之这几年在家修身养性,倒是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姿态。
他拿起托盘里摆着的两纸诏书扔到李景成跟前:“看看吧。这是建平年间废帝颁布的诏书,另外一张是如今建安年间的,你好好看看。”
李景成心存疑虑,一开始还不明白父亲为何拿这两个年间颁布的诏书给自己,他还就真有模有样地把两张诏书颁布的东西给看完了。
写的东西无关紧要,可以说是毫不相关,唯一能称得上有关联的,就只有落在这两张诏书上的玉玺印了。
起先李景成脸上还算是无甚表情,但随着将两块红印逐渐对比后,他的脸色就开始变了。
有那么一瞬间,斜上空白灿灿的太阳照得他眼前一片空白,然后那两块看上去过于相似,但仔细一看还是发现端倪的玉玺印便浮现了出来。
他在脑内迅速复盘这几年来发生的一切大小事情,企图找出究竟是从哪一个环节出现差错。
“阿晔,这是我给你买的绿豆糕,你不是一直吵着闹着要吃张三家的么,喏你看,我给你买来了。”不远处许桃捡起地上的袋子,拍去泥土,从里面掏出一块绿豆糕,亲手喂进梁晔嘴里。
“好吃!桃桃子,好吃!”小胖子因为吃到美食而一扫先前晦气,搂住许桃一阵大呼小叫,那语气里透着的快乐,无忧无虑,都传到坐轿子里的国舅老爷耳朵里了。
国舅老爷今日没去早朝,从父亲府上出来他就马不停蹄地赶来此地,一路上都在思考着那八年来的种种,愤怒,欢乐,苦痛,隐忍以及欺骗。
他一直坚信着,并且清醒认知着,是他李景成一直在欺骗梁晔。
直到他看到那两块不一样的玉玺印,他生平头一回产生了,这些年究竟是谁在欺骗谁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