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时,窗外东边露出鱼肚白,朝霞绚烂。
宿醉弄得李景成迷迷糊糊从榻上起身,猛地一个激灵。
想起今儿有早朝,怕是已经误了时候。
都怪那杀千刀的刘鹤年,昨夜逮着他喝了好几盅酒,硬拉着他叨咕这两年朝中诡谲局势。
对此,李景成全程都在心里嘀咕:关老子屁事。
今儿本就是去大殿同皇上说卸职一事,李景成清楚自己无须早去,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和亲外甥梁暄演一出感人至深的致仕大戏。
戏,他演了八年,已经演够了。
赶紧卸完职,他好去过清闲日子。
故他进轿子前,特地抬头望天,思忖着这会儿早朝该进行到什么阶段,嘱咐老管家先去另外个地方。
华轿不疾不徐地走在路上,李景成闭目养神,琢磨起昨晚刘鹤年拉着他说的一堆有关朝事的话。
梁暄篡位不过两年,朝中从上到下换了个血,也不知他是担心宝贝皇帝的位子再被谁抢了去,梁暄绝不肯用外人,所有职位除却几个动不了的,全部任用身边亲信,企图编织这样一张势力网来维稳自己的地位。
“还真是应了那句狡兔死走狗烹,不过半月,当初拥护他的那帮臣子被他砍头的砍头,抄家的抄家。皆被他一句话给搪塞了去。”
昨夜酒馆,刘鹤年谈及此事连连摇头。
“皇上说,当初是你们把废帝从龙椅上拽下来的,谁晓得日后你们会不会把他撵下去换谁当皇帝。”
毕竟不是正儿八经即位诏书宣布的登基,篡位的理由和手段也都相当不齿以及卑贱,造就梁暄如今这多疑猜忌的性子,倒也不算奇怪。
李景成双手交握,左手食指轻轻敲打着手背,觉得这事蛮好玩儿。
轿子走在虹桥底下,京城最繁华的地方,四处嘈杂声涌来,李景成端坐在轿内,能够想象民间早市的热闹。
直到晨风携着寒气撩起那一小面帘子,他抬眼,一下便瞧见虹桥底下那间名为“张三绿豆糕”的铺子。
他全部视线都定格在那间卖绿豆糕的铺子上,直到风逝,轿帘重新盖下。
轿内又重归昏暗。
他依旧保持先前那副双手交握,腰身笔直的姿势,左手食指却停止了轻松愉悦的敲击。
前方轿子猛烈晃动,停下。
早市热闹,川流不息,难免会撞上百姓,李景成向来不计较的。
但老管家的脑袋探进来,神色凝重,看样子不是一句“算了”就能解决的事情。
“若是伤的重,赏些银子……”他缓缓开口。
“里头坐着的,可是国舅爷,李大人!”一句凄惨的女声打断他,随后外头便响起老管家与她的争执。
“国舅老爷!国舅姥爷求求您,民妇许桃在此求求您,求求您!”妇人嗓音沙哑粗嘎,几度泣不成声,半张轿帘被支棱起,外头伸进来一只瘦骨如柴的手。
“求求您救救……救救他……求求您……”
那手背上布了好几条血痕,指甲缝里嵌满脏泥,五指细得就剩层皮包骨,颤巍着,狰狞着,朝李景成伸去。
李景成下意识将身子往后移。
“阿晔他,阿晔他昨晚被关进了牢里,国舅老爷,救救他吧,求您了救救他吧!”
终于,许桃半个身子挤进轿里,李景成当时瞧见的,就是一位体形瘦弱,头发凌乱,眼睛红肿的妇人,身着粗麻衣,跪伏在自己脚下。
“民妇在这儿给您磕头了国舅老爷,救救阿晔吧,他就快要死了。”
她怕是已经嚎哭了一夜,嗓子坏了,脸也花了。但见到李景成那刻起,许桃的泪珠儿刹那就淌了下来。
昨夜之事也不过同以往一样,徐文才看上许桃漂亮,千方百计逮着许桃便往自家宅里带,起先许桃在路上嚎几嗓子,便有老百姓出手相救,紧接着梁晔阿敖便带着一帮子人才抢许桃。
几回下来徐文才非但没能得手,事情还传到了自家夫人那儿,夫人是个烈性子,偏要徐文才在她和许桃之间做个选择。
徐文才也不过晚做了会决定,夫人便甩下一封休书叫他签字,自个儿收拾行李回娘家去。
徐文才一想这事儿美得很,休妻都不用他主动提,这不直接把许桃娶回来,多好的一桩喜事。
于是,昨儿傍晚特地拉上一群家仆,去堵许桃的路。
起先许桃还是和往常一样朝路上吼,谁料这回徐文才动用银两收买县令,带来几个衙役镇守,老百姓见事朝廷的人,谁也不敢迈出脚。
梁晔提着灯笼挨家挨户敲门的时候,就来人急匆匆把这事儿告诉他,众人齐心,去寺庙扛来敲钟的钟杵,齐心把徐员外家的大门给捅开了。
徐员外被这帮刁民气得跳脚,忙把县令给找来,那会儿百姓们里三层外三层把徐员外家围了个遍,正中心站的则是右手拎着板凳的梁晔,徐文才脑门上的血正一滴滴沿板凳边上滴下去。
梁晔不知哪来的疯劲,找到许桃时,徐文才正在扒她衣裳。
他当时气血一下子冲进头顶,顺手捡起板凳就朝这龟孙脑门抡去。
县令带人赶到时,徐文才已经两腿一蹬躺地上动弹不得。
“你小子光天化日下胆敢行凶,来人捆了他,押进大牢!”县令当机立断,风风火火让人捆了梁晔,就此结案。
连令签都懒得扔。
许桃断断续续哭诉,身子止不住地哆嗦,再度抬头看向他,眼里多了一抹希冀。
像极了两年前梁晔被篡位,他冲自己求助时的眼神。
李景成神色自若,低头俯视这位民妇,淡然开口:“他还活着。”
“嗯,他还活着。”许桃狠狠咽口气,跪在他脚下,回答。
没错,他还活着。尽管他的九哥费尽心思想搞死他,尽管他浑身都是伤,尽管他失去这八年间所有记忆。
也还活着。
“他左手已经完全不能用了,也忘了这八年的所有,脑子时好时坏。但是……每每他冲民妇笑的时候,看见他嘴角的梨涡,民妇就觉得……”
一想起梁晔笑时的模样,许桃就会觉得无论什么坎她都能陪着梁晔跨过去。
“为何要找我。”未等她说完,李景成打断她,先前淡然的脸上多了分厌恶的神色。
许桃心中一梗,伸手抓住李景成的脚:“没有人肯帮他,我这一夜求了好多人,都不肯帮他。”
谈及于此,两行泪又从她脸上落下。
废帝,被人从龙椅上赶下来的废帝,晦气的家伙,谁沾上谁倒霉。就连许桃的娘家,都称好,说这小子这回死翘翘,许桃便可回来,另寻个好安身处。
“你又为何觉得我会帮他?”李景成弯腰,将许桃双手从自己的脚脖子处挣开。
来回拉扯好几轮,她终究不甘心地松开手,用泪水盈眶的双眸苦楚地看向李景成:“国舅老爷,不是没有杀他嘛。”
两年前梁晔不肯交出玉玺,李景成不是没有杀他嘛。是李嬷嬷自杀,他见李嬷嬷死掉,不是转身离去了嘛。
不知许桃有意无意,好像看出了李景成并非想要什么江山天下,对权势金银也无甚兴趣。他不是九皇梁暄,若不是先祖立下规矩,他早就把梁晔千刀万剐了个遍。
“他那八年来,对您很好很好。他若是知晓曹岳与您的关系,他定不会伤害曹大人的。他是不知道这事儿,他不是有意的国舅老爷。”
“那又如何,许桃。”李景成双手交握,以一种绝对压迫的气势盯着许桃,“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的。你是他的妻,救他是你理应的事,我是他的什么人,我以什么名分去救他?”
外面老管家全程听着他们的对话,知晓进行至这番地步,是绝无反转的余地,遂与轿夫合伙将许桃给拽了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李景成最后几句话给许桃带来不小的冲击,以至于她愣愣地被人拖出轿子,呆滞地站在外头,最后看了眼里头坐着的国舅老爷,神色凄然。
最后一丝希望破灭,许桃心中反倒坦然起来。
早在两年前她和梁晔被关在那间黑屋子里时,许桃就未曾想过能活着出去。梁晔吃下毒药生不如死的三个月,她日夜做好了共赴死的准备。
以至于最后梁晔开口说话,要交出玉玺的时候,许桃反而吃了大惊。
总归老天开眼,让他们多活两年。如今走至绝境,是活下去的福气都用光了。
她解开荷包,从里头掏出最后几颗铜板,来到虹桥底下那间名为“张三绿豆糕”的铺子,买了好大一包绿豆糕,揣怀里往回走。
小胖子老是念叨要吃这个,许桃心想自己亲手做不比买来的便宜,可他总说味道不对,偏要吃张三家的。
如今,许桃终于有机会实现他的愿望。
妇人不再哭泣,不再哆嗦,不再楚楚可怜,只揣着这一包绿豆糕,低头黯然地走出铺子。
她并未察觉,在她身后不远处的那顶华轿,没有前行,依旧停在远处。
里头坐着的李景成,正掀开帘子,咬牙切齿地望着许桃的身影渐渐消失。
末了,酸不溜秋的来了句:“帝位都废了,也不知留个黄脸婆在身边留个什么劲。”
话开口,也不知在和谁说,总之外头耳背的老管家是听得一清二楚,但他自然不敢在这种时候回话的。
他可以在国舅老爷高兴的时候搭话,也可以在国舅老爷发火的时候帮他消气。
却唯独不敢在国舅老爷酸不溜秋的时候,吐半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