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许桃从床榻上支起半个身子,去问睡在地上的梁晔:“阿晔,地上可还冷。”
此话一出,梁晔当即瞪大眼睛,浑身一激灵,脑海里不断回响起熟悉的一句“国舅,打地铺冷么。”
那是两年前他被逼退位前夜,和李景成夜宿客栈时,对着睡在地上的李景成说过的一句话。
梁晔的脑袋瓜子开始痛起来,每当他脑海里冒出一些似曾相识却又无从寻觅踪迹的回忆时,他就会像这样开始头痛欲裂。
而接下来许桃说得话更是令他感到震惊:“阿晔,你若是觉得冷,就上来同我一块睡吧。”
类似的场景勾起曾经模糊的回忆,梁晔没去理会许桃话里的意思,头痛的同时记忆像是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往深处钻去,他双手抱住脑袋,勾起身子,闭眼想阻止自己的回忆,却很难停下来。
“阿晔?”许桃又唤了他一声。
“啊。”梁晔猛然惊醒,从方才的状态里回过神来,伸手拢了拢被子,背对着许桃,闷闷道,“桃桃子,我困了,咱们睡吧。”
话音里带着几分求饶,听上去他是真的很累了。
梁晔别无他法,这两年来这些似曾相识的记忆总能时不时地钻进他脑瓜子,没有办法真正回忆起,唯有让自己闭眼沉沉睡去,再度醒来后就会悉数忘却,回归到正常的生活中来。
也唯有这个方法,梁晔的日子才能够得过且过。
漆黑的屋内,许桃一声沉重的叹息声过后,重新进入死寂。
窗外的雪,无声地下着。
梁晔逐渐进入梦乡,开始跌入一个接着一个诡怪的梦境里,他梦见自己身着龙袍,坐在正殿的那张龙椅上睥睨天下,眨眼便坠入进一个无边深渊,来到一间满是刑具的屋子里,在里头受着地狱般的折磨。
他想让自己醒来,尝试过数次,却依旧在那个梦境里一次次地轮回,直到一片片洁白的雪花飘落在眼前,他的耳边响起一个温润的嗓音:“陛下,只不过这会儿风雪交加,若是沿路返回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梦里的梁晔循着这个声音用力望过去,他明明就瞧见说话的男人站在自己身侧,可他将眼睛瞪得多大,都没办法瞧清说话人是何模样。
他不肯死心,伸手想要去抓住那个身影。
然后就醒了。
窗外阳光灿烂,初雪绽晴,阵阵好鸟声。
又是平凡的一日。
梁晔迅速穿好衣裳,火速去厨房拿了四只馒头垫肚子,随后抬脚就往屋外溜,外头那棵老槐树下,孩子们正在打雪仗。
“哈哈哈,我来啦!”梁晔抖了抖圆润的身子,一头扎进和孩子们的打闹中。
阿敖是这帮子孩子里的老大,西街打铁铺家的儿子,生得人高马大,样貌英俊,最是深得梁晔喜爱,总时不时往他身边靠,借机往他身上揩几把油。
纵是失去记忆,梁晔这喜欢男人的爱好依旧没变,尤其是长得好看的男人,哪怕是路过他都会多看几眼。
“嘻嘻,阿敖晚上有空啊,来我家吃饭撒。”小胖子如此说着,身子便凑到阿敖身侧,扑闪着亮晶晶的大眼睛看着他。
阿敖倒是不嫌梁晔,一来梁晔生得讨喜,谁见了都是要过去揪几下他脸蛋的。二来梁晔虽愚笨,却没什么坏心肠,待人也真诚,就算大家伙真有什么和他的摩擦,他也从来都是礼让三分。
从小修来的皇族礼仪就算失去记忆,也能在言行举止中体现出来。
故梁晔在孩子堆里,也算是很有人气的。
阿敖一把搂过梁晔肩膀,将梁晔拖去老槐树的后面,前头是孩子们打雪球的欢笑声。
“阿晔,我问你,这几日徐员外家那龟孙可还来找你家桃子姐麻烦了?”阿敖有血性,专好打抱不平。
不远处徐员外家的小儿子徐文才两年前就看上了许桃,隔三差五就来找许桃麻烦,大有想把许桃纳回家作小妾的意思。
若不是这块地的老百姓们一致抵制搜刮民脂民膏的徐员外,许桃如今是怎副模样,还真难说。
梁晔喜欢这么被阿敖搂着,实际上他喜欢被任何温暖的人搂着,他体寒,总喜欢朝暖和的地方靠。
小胖子疯狂冲阿敖暗示,双手忸怩作一团,笑嘻嘻:“那龟孙可还敢来再找我家桃桃子的麻烦,他若是再来,我就打断他的腿。”
顿了顿,梁晔接着上头的话茬:“阿敖,晚上可来我家吃饭撒~”
阿敖抽手离他而去:“没空。”
接着他转头,满眼放光对梁晔道:“你可知朝中那位大名鼎鼎的文臣率兵凯旋,咱们和西域的仗打赢了!”
梁晔眨巴几下眼睛,极其温顺地附和他:“嗯!”
虽则他并不清楚是谁。
“他叫李景成!两年前他率兵攻打西域,谁都说他一介文官哪里懂什么行军打仗的道理。谁知他文武双全,仅用了两年时间,阿晔,他可真是个奇人!”
“嗯!”小胖子见阿敖激情澎湃,也跟着捧哏。他什么都不懂,但他懂不能扫别人的兴。
“如今军中征兵,我想去试试看。”阿敖说着,撸起袖子,给梁晔瞅了瞅他那健硕的二头肌。
看得小胖子顿时两眼放光,这才是他爱看的东西哇。
“可是,你若是去当了兵,咱们以后就不能常见面了吧。”思及此事,梁晔心中怅然。
他还有好多好多心里话想和阿敖这个帅小伙说。
可阿敖全然感受不到梁晔此时的心境,他握紧拳头一副憧憬模样,不管梁晔究竟说了何,只一个劲地发誓:“我想要追随那个叫李景成男人的脚步,为家国效力!”
傍晚时分,暮雪清寒。
许桃买菜还未归家,小伙伴们各找各自爹娘。
剩下梁晔,独卧在炕上画画。
舔。舔快秃掉的笔尖,梁晔用右手在草纸上写下六个大字:李景成王八蛋。
王八蛋,骗他的阿敖去当兵,此番当了兵,几时能回得了家另说,万一死在了荒郊野岭,谁替阿敖收尸?
小胖子心中戚戚然,心想长得如此英俊帅气的男孩就这么快要香消玉殒,实在不是他梁晔所愿之景。
思及于此,又在纸上写了好几个。
李景成王八蛋。
夜愈发浓深,伴随着梁晔肚子开始咕噜噜叫之际,许桃买菜还是未归。
他甩下笔,随便找了件寒衣披在身,火急火燎地先跑去了村口许桃常去唠嗑的王大娘家,未曾得到许桃来过的消息。
他急了。
提灯敲了好几户人家,惹得一村子百姓纷纷亮起家门口的灯笼,大家伙聚在一块叽里咕噜咕噜叽哩,实则心里都有了数。
于是,大家伙纷纷看向雪夜里那个提着灯冻得哆哆嗦嗦的小胖子。
“阿晔啊,你家许桃,怕是……”
怕是又被徐员外家那个叫徐文才的小儿子逮了去。
……
“咔嚓。”
刘鹤年将纸窗户给合上,双手揣兜里耸肩回头了望眼坐在矮桌前喝酒的李景成。
“你可想好了。你此番辞去所有职务,便是孑然一身,朝中大有虎视眈眈你的人,你什么权利都不在手,还想在京城待下去。”
刘鹤年揣着手蹲在李景成跟前,稍稍抬起下巴,问他。
此人依旧不紧不慢地饮酒,面上无甚表情:“功高盖主,我横竖都得死。”
“这和功高盖主有什么关系,你向来行事低调,两年前废位一事你是主谋,大家不都在夸赞你外甥厉害么。”
屋内小火炉烧得“噼啪”响,李景成执盏,眼含笑意看了眼刘鹤年:“我离朝已两年,前几日回去面见皇上,他瞅我那眼神不对劲儿。”
刘鹤年不解:“怎么不对劲了,你扶他上位,帮他打胜仗,他没把你搂怀里叫你声好舅舅?”
似乎是被刘鹤年这话给逗笑,李景成嘴角上扬,仰头又泯下一口酒:“这声好舅舅我可受不起。只是他瞅我那眼神,我害怕。”
刘鹤年嗤笑,揣着手朝旁翻了个大白眼:“你可拉几把倒吧,你还会害怕?”
蛰伏在废帝身边不声不响运筹帷幄八年的男人会害怕?
他若是会害怕,那这天下怕是要跟着完蛋。
“当然。打完仗回来的路上我都提心吊胆着,都说天道好轮回,我总觉得我的报应快来了。”他斟酒,伸手和刘鹤年碰了杯。
话说得风轻云淡。
“再者说,我辞去一身累事,不还有你护着我么。你如今位居宰相,一人之下,我若是出了什么事,你不可能不来护着我的。”
李景成就是掐准了十年前是他亲手把刘鹤年提携上来,步步高升最后坐到这个位上,他才有恃无恐的。
这十年来刘鹤年犯下多少过错,不都是李景成替他只手遮天过来的。
但很明显刘鹤年并不支持他辞去所有朝中事务,只当个闲散游民的,故而摆手推拒了他这番说辞,只道:“我可不是曹岳,无论你出了什么事都第一时间挡在你面前。”
执盏的手微微一滞,向来提起这个名字都会神色隐晦的李景成,头一回抬头正视了刘鹤年看好戏的目光。
然后缓缓道:“我这次回来,没去看他。”
他这次打仗回来,没去曹岳墓前祭奠。
甚至这两年匆匆岁月蹉跎,他也鲜少想起过这个名字。
这回轮到刘鹤年心里不是滋味了。
他握着小酒杯,看着跟前这个心狠的男人,眼神相当的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