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那八年来发生的种种,梁晔已经完全都记不得了。
偶尔在半睡半醒之间会梦到一些他感到陌生而又熟悉的场景,多半醒来以后也都忘了。更何况梁晔如今的脑袋瓜子很迟钝,什么事情稍稍往复杂里去想,就会觉得头痛欲裂。
按照许桃告诉他的说法,是说他当年因为犯了个错,被如今的皇帝梁暄禁足在这里,而梁晔至今都没办法回忆起,他究竟犯了什么错。
一墙之隔,许桃和父亲兄长的争吵愈发响亮,到最后只闹了个不欢而散,梁晔足足等到这两人走出家门,这才从隔壁屋子里探出脑袋。
“桃桃子。”他试探性地喊了声许桃。
许桃整个人失落地坐在桌前,听闻梁晔喊她,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看向他时脸上又是从前的笑容。
“桃桃子,你不必为了我留在这里的。”努力地想抬起颤抖的左手,梁晔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这左手是怎么废的,末了,他只好换右手,轻轻搭在许桃肩膀上,又柔声道,“你跟我这两年,太辛苦啦。”
以往锦衣玉食的日子一去不复还,梁晔甚至无法记起上顿吃肉是什么时候,他虽然被人称作傻子,可这些基本的道理他还是清楚的,许桃但凡离开他这里,去哪儿都比现在要好的。
“你不用安慰我。”许桃吸了吸鼻子,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我纵是离了你改嫁,嫁去谁家都只能作个妾,低人一等必定没好日子过,这些我都算计着,也并非全是惦记着你。”
两年来的相依为命,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了点,可梁晔一日都未曾给过许桃气受,向来都是相敬如宾,尽管他们没有一儿半女,可梁晔这些年来待许桃的好,许桃自知是去哪儿都找不到的。
没人知道这个小胖子的好,唯有许桃。
她伸手握住梁晔冰凉的右手,目光里尽是怜爱与疼惜:“我们就一辈子守在这里过我们的日子,别管别人家的大富大贵。”
梁晔见许桃并没有离开自己的打算,顿时就精神了起来,用力点头,起身去帮许桃收拾桌上的碗筷。
春寒料峭,气候还似冬日那般冰冷刺骨,昏黄的烛光将屋内二人忙碌的身影倒映在纸窗之上,漆黑的夜幕下,不知何时开始下起了鹅毛大雪。
京城繁花酒楼,灯火辉煌,觥筹交错,欢声笑语间,宰相刘鹤年瞥了眼坐在角落里独自喝闷酒的李景成,敛了敛神色,走到他跟前,用胳膊肘捅他。
“你小子这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打败仗回来了呢。”
新皇登基成功后,李景成便离开京城率兵赶往西域打仗,只花了两年时间便收复失地,此番凯旋,两年前与李景成结识的一帮子大臣们给他组了个酒局,庆祝战争胜利。
李景成望向窗外雪花飘飘,骨节分明的左手随意转动酒杯,淡淡来了句:“外头下雪了。”
瑞雪丰年,国泰民安,国舅,明年定又是个好年哇。
不知为何,当他瞧见窗外景色时,脑海里第一个回响起的,就是这声脆生生的嗓音,从两年前遥遥传到当下,直直在心中萦荡。
刘鹤年笑,还以为他这副苦大仇深的模样要说出什么话来:“又不是下冰雹你说个屁啊,大家都在吃吃喝喝,就你一个人杵这儿。”
这本就是为李景成设的酒局,谁料主人公不买账,一帮子不相干的人在这儿寻欢作乐。
李景成收回视线,没有作声。
席间不少人都找刘鹤年问过,说是李景成怎么板着一张脸,是不是这两年打仗,枯燥的军营生活把性子给磨没了。
作为李景成的死党,刘鹤年听之一笑,表示李景成向来都是这个死样,只不过这些年来为获取某个人的信任,故意装作好像很善言谈的样子来,实则背地里沉默寡言的很。
“好歹也装出点开心的样子来啊,大家都在这儿为你庆祝呢,更何况这十年来,你多辛苦。”
八年卧薪尝胆,李景成披着羊皮瞒过所有人的眼睛,精心布下这个骗局,这是任谁看了都要竖起大拇指夸赞一句不容易的。
刘鹤年长长抒了口气,在李景成身侧坐下,忽然一脸嬉笑看向他:“还是说,原本今晚上你有其他打算的?”
说罢,那双桃花眼不怀好意地冲李景成眨了眨,随后伸手揽过他的肩膀,刘鹤年举起酒杯:“哎呀不早点告诉我们嘛,要我说你这两年在军营也憋坏了,要不要兄弟给你找两个瘦马搞一搞?”
这话说完,刘鹤年就发觉不对劲,继而改口:“对对,你好龙阳,那就小倌儿?”
李景成看上去脸色并不好,他推开刘鹤年揽住自己肩膀的手,起身将杯盏中的酒水仰头一口饮尽,随后抛下一句:“走了。”
吃了个闷憋的刘鹤年砸吧几下嘴,有几个人过来询问怎么回事,刘鹤年只好帮他打圆场:“说是乏了,刚打完仗回来,挺累的。”
实则刘鹤年忖度他应是去老相好曹岳的坟墓前祭拜了。
这是好几年前的旧事,当时李景成与曹岳成双入对,谁都晓得这两人有点那什么意思,只不过造化弄人,曹岳被贬死在途中,也促成李景成策划篡位复仇,彻底推翻先前的统治局面。
百姓们只知道歌颂如今皇帝的功德,却未料到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国舅,才是这一切的幕后使者,天下有如今的太平盛世,少不了李景成的功劳。
“没事没事,咱们喝咱们的,继续啊。”刘鹤年高举手中杯盏,吆喝几嗓子,席间又恢复先前的热闹,实则有无李景成,也没什么区别。
走出繁华酒楼,寒风雪珠子一个劲地往面儿上扑,李景成伸手推却了老管家递来的鹤氅,声称自己要走回去,醒醒酒。
于是空荡荡的街道,有一抹黑影像是游魂般在提灯行走,灯盏里散发的微弱灯光照亮脚下在雪地里留下的足印,尽管天寒地冻,他行走的步伐始终稳稳当当。
直到漆黑的巷子口里,一只雪球“砰”地声砸中他的袖侧。
李景成猛然止住脚步,岿然站立在那儿,视线来到了那个漆黑的巷子口,大把大把无尽的黑暗像是随时都能够将人给吞噬一样,越是凝视着它,越是想要探究竟它的真实模样。
巷子里传来几声孩童的嬉笑打闹声,他循声望去时,漆黑的巷口,什么都没有。
李景成收回视线,在即将迈开脚步的时候,又转头向那个巷子口看了眼。
他想起建平六年和小胖子在皇宫后花园打雪仗的场景。
“国舅,国舅来打朕啊,哈哈哈哈,打不到吧。”小胖子虽然生得圆滚滚,可行动敏捷,躲闪间丝毫没给李景成砸中的机会。
现在再回想起来,李景成印象最深的,只有那白皑皑一片的雪地,和他怎么也止不住的欢快笑声。
李景成摇了摇脑袋,收回思绪,提灯继续走在回去的路上。
……
依旧是距离皇宫十万八千里的这处镇子。
梁晔帮忙洗碗打扫后便自己打地铺睡觉,许桃坐在炕上打了好久的络子,终于熬不住睡意也躺了下去。
因为这处宅子挪不出第二个房间,许桃这两年都是跟梁晔同屋不同床睡在一块的,两年里梁晔从未作出任何侵犯许桃的事情,甚至会因为许桃身体不舒服,主动抱着被褥枕头去厅堂睡。
望着床榻下打地铺躺着的梁晔,许桃神情凝重。
当年梁晔在许桃家最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纳她为妃也让许家一路高升,尽管这两年梁晔已不再是皇帝,可许家并没有受到什么牵连,许桃知道,是梁晔两年前还没疯的时候,力挽狂澜所做的结果。
她一个妇道人家,没有权利与金钱,她所能想出的报答梁晔的方法,就是陪在他身边伺候他,以及……
“阿晔,你睡了吗?”许桃小心翼翼地询问。
“嗯。”地上的梁晔迷迷糊糊回答。
许桃沉默了会,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道:“阿晔,你喜欢小孩儿吗?”
地上那个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条毛毛虫的梁晔愣了许久,这才转过身,用晶亮亮的大眼睛看向许桃:“喜欢,我就是小孩儿。”
许桃微微笑,摇头:“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要是喜欢,咱们也要一个。”
那双大眼睛疑惑地盯着许桃,梁晔随后皱眉:“不行,咱们家不能再多一个小孩了,会跟我抢东西吃的。”
说着,小胖子冲许桃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还有桃桃子对我的爱。”
许桃心中一阵苦涩,轻声附和他,毕竟在梁晔这里,生孩子这种事情是没什么清晰概念的,自从被亲生兄弟梁暄逼疯以后,梁晔的心智就回到了八岁,这两年也没多大长进,偶尔举手投足间倒是像个大人的样子,但没多久又会变成一个八岁小孩该有的模样,还时常会忘记很多事情。
大夫也说他这样治不好了,许桃这心里总想着,若是能给他生个健全的孩子,是不是多少能弥补他失去的一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