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晔做了一场梦。
梦里他在书房面对一堆批不完的折子发愁,忽然抬头瞧见窗外飘飞的雪花,兴冲冲地跑出去,不顾身后宫女太监的阻拦。
他跑到后花园,一把拽住正在和大臣商议政事的李景成,一个劲地将他往外头拉。
“国舅国舅,下雪了,你快瞧,你别忙了,快来陪朕打雪仗!”稚嫩的嗓音里是掩藏不住的欢喜与兴奋,他那张小脸蛋红扑扑的像颗红苹果,看得李景成情不自禁嘴角上扬。
“陛下。”李景成始终面带微笑,缓缓蹲下身,亲手将梁晔脚上穿反的鞋子重新换回来,“可以玩,但是要注意别着凉了。”
男人仰头,看向梁晔的脸庞尽是真诚与关切。
“嗯!国舅,朕都听你的。”
看上去非常憨厚的小胖子,冲蹲在自己跟前的男人咧嘴一笑,那笑里充满了快乐,幸福。
时间眨眼就来到了落叶纷纷的秋日,梁晔因为昨夜批改折子熬夜,正躺在床榻上补眠,就听闻一阵衣服布料的窸窣,床榻前陷进一个角,他迷迷糊糊睁眼,就瞧见李景成小心翼翼地坐在他的床沿,拿起他昨夜剩下的奏折,聚精会神地批改着。
秋风送爽,正透过纱帘轻飘飘地将清凉往里送。
“呐,国舅,你什么时候带朕去吃你说的天下第一好吃的绿豆糕啊。”梁晔睡得昏沉,还不忘伸手拽一拽李景成的衣角,软软糯糯地来了这么一句。
李景成的视线没有离开手中的奏折,他伸过去一只手,轻轻揪了揪梁晔的小脸蛋。
“待臣替陛下阅完这些奏折,便带陛下去吃好不好。”
“好嘞!国舅,你是天下最好的国舅!”
绿树阴浓的夏季,楼台水榭的倒影映入池塘,一叶小舟漂浮在荷塘,水面扑来的蒸汽熏得梁晔脸颊通红,他和李景成同坐在这只小舟上,正在往荷塘深处划去。
梁晔一脸兴奋地伸出去手,去掬舟下的清水,然后再将它们朝空中抛洒,一颗颗晶亮的水珠子四溅,与此同时,梁晔看向身侧划船的李景成,笑得是那样甜蜜蜜,美滋滋。
最后梦里来到了春日,梁晔因为早朝与大臣们争执而气鼓鼓地回到寝殿生闷气,李景成得知,特地抽空前来看望他。
“国舅,他们全都与朕作对。”梁晔气得向李景成打小报告。
男人表示理解的点点头,语重心长地拉过梁晔的小肉手,长长抒了口气,他对梁晔这样说道:“陛下,就算他们都与陛下作对,臣也会守着陛下一生一世的。”
就算所有人与你作对,我也会站在你这边,守着你一辈子的。
这是李景成亲口对他说过的话。
梁晔信了好多年。
只是再美的梦都有醒的时候,这场梦醒的时候,梁晔躺在那间昏暗的屋内,望着屋顶的房梁愣神。
妃嫔许桃正在收拾离宫的行李,也没有多少,总共不过几样衣裳。
“呐,姐姐,咱们这是要去哪儿?”小手被许桃紧紧握在手里,梁晔磕磕绊绊地跟着许桃往宫外的方向走。
“陛下……”习惯性说出这个称呼时,许桃一下子就感到了不合适,匆忙改口,“梁晔乖,姐姐带你离开这儿。”
话毕,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小脸蛋。
“为什么咱们要离开这儿啊。”梁晔一脸不解,歪了歪脑袋,皱眉望着许桃。
许桃心中一梗,脸上满是苦涩,她轻轻地捏了捏梁晔的手:“因为这儿容不下咱们。”
称帝八载,不过是被有心人一场利用,到头来除却这一身的伤病和坏掉的脑子,什么都没能换来,许桃心疼梁晔,更是憎恨让梁晔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人。
只是以她一个弱女子的能力,无法为自己,为梁晔做任何事。
所以,她收拾行囊,带梁晔离开这儿。
一代皇帝,就这么被人落魄赶出宫的时候,没有任何人替他送行,只有身形单薄的妃子许桃,紧紧攥着他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那扇不知会通往何方的大门。
……
……
……
两年后。
距离皇宫十万八千里京城外的一个镇子上。
许桃正在厨房里忙着今晚的饭菜,小胖子不知何时蹿到了她跟前,对着锅里的麻婆豆腐伸出了爪子。
“阿晔。”许桃拿着锅铲轻轻拍了下他的胳膊,吓得小胖子当即将爪子缩回去,委屈巴巴地盯着锅里的食物看。
“桃桃子,我饿了。”梁晔说得理直气壮,还讨好般揉了揉自己的小肚子。
许桃不吃他这一套,伸手将锅盖给盖上:“不行,这是晚上要给我爹他们吃的菜,你现在吃了,他们晚上吃什么。”
得知今晚爹要来看望自己,许桃特地去隔壁王大娘家里借了点银子,去集市买了猪肉,只是没想到肉价如今涨到这么高,毕竟上一回她带梁晔吃肉,还是三个月前的事。
望向满脸愁苦的梁晔,许桃伸手替他掸去领口边的灰渍,缓下声来问他:“今天怎么没跟小伙伴们一起玩啊。”
自打两年前被逐出宫,许桃就带着梁晔一直住在这里,同周遭的邻里都极为熟络,梁晔也结识了一帮子伙伴,只不过岁数大抵都在十岁左右,都是小孩。
许桃曾经请过好几个大夫来替梁晔看病,无非都说他这样子已经无药可医,往后心智也只能停留在十岁左右,顶多再长几年岁数,不过是个小孩的模样,不可能再有什么长进。
她倒是想过带梁晔去找更好的大夫试试看,只是如今他们被限令禁足在此地,往后不可踏入京城半步,许桃有这个心,也没这个能力。
“小伙伴们都回家吃饭去啦。”梁晔抬头,冲许桃露出一口大白牙,看上去纯真无邪。
许桃微微一笑,伸手摸了摸梁晔的脸蛋。
尽管比以往要瘦下去好多,如今梁晔看上去还是带了点肥,看人时那双眼眸扑闪扑闪的,非常招人疼爱。
许桃自诩这两年尽心尽力服侍梁晔,虽没能给到他什么锦衣玉食的富裕生活,好歹一日三餐不差,同寻常人家没什么两样。
“那就替我把碗筷端到桌上去,好吗。”她放柔嗓音,望向梁晔时的目光里皆是温情。
两年前刚来到这里生活的时候,一向过惯娇生日子的许桃非常不适应,加上梁晔那会儿重病缠身,几乎是耗尽了她所有心力。
可好歹最艰难的日子已经熬过去,许桃完全承担起支撑起这个小家的重任,梁晔虽心智不全,却乖巧可爱,她愈发觉着这日子过得平淡温馨。
今夜她的父亲和兄长要来探望她,上一回和家人见面还是一年前,由于被禁足监视的生活,许桃想见家人非常困难。
“爹爹已经委托宰相请示过皇上,皇上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咱们不吭声,悄悄把事儿给办了,我想皇上也不会多说什么的。”许桃的爹和兄长此番前来,是跟许桃商量改嫁的事情。
在许桃家人看来,这两年生活如同囚牢苦痛不堪,他们费尽心力想把她从这个牢笼里救出来。
许桃听罢,皱眉,给梁晔碗里舀上好多麻婆豆腐,轻声嘱咐梁晔去隔壁屋里吃。
梁晔应声,抱着碗真去了隔壁。
许桃放下汤勺,望了眼父亲和兄长:“当年阿晔还是皇帝,爹爹要我嫁进宫,可还嘱咐我,叫我好生伺候他,只有让他高兴了,咱们家才能长长久久地攀着高枝儿。”
父亲和兄长面面相觑,没有吭声。
“如今阿晔虽然退位,地位不似从前,可父亲当年对我的嘱咐,我一直没忘。”
许父一听女儿这么说,立刻不乐意了:“桃儿,当年他是皇帝没错,可如今呢,他连一介草民都不如,你跟着他,吃这么多苦是为了什么,爹爹和你哥好不容易打通关系,给你争取了这个机会,你这又是说得什么话?”
许桃温顺地低头,言语里没有丝毫的波澜:“女儿就是想恪守当年父亲的叮嘱,这一生,都好好跟着他。”
抬头时,她的双眼显然蒙上一层水雾:“更何况他如今失智,什么都不会做,我若是走了,谁来照顾他?”
未等父亲开口,身边的兄长已然不耐烦起来:“妹妹,他现在就是个傻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你跟着他,除了吃苦,还能捞到什么好处?”
“当初他君临天下,是一身的尊贵与荣华,你们想着从他那儿捞好处,他也没亏待过咱们。如今他倒台了,你们就干起树倒猢狲散的事情来。”
“桃儿!”父亲气得一掌拍在桌子上,“这小子如今就是个傻子,疯子!皇上若是想起还有他这个人,随时都可以将他砍头,到时候你怎么办,你怎么办!”
许桃父亲洪亮的嗓音穿透这一面纸糊的墙壁,来到了隔壁屋吃着麻婆豆腐的梁晔耳里。
手里的筷子索然无味地搅动几下米粒,梁晔扭头望了眼门口,脸上的表情说不上难过悲伤,看上去更像是,一种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