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梁晔刚刚登基的时候,他对权力的概念还很模糊,他只知道自己已身为梁国的国君,身后有着太皇太后掌权,身边有着无数豺狼虎豹盯着他的位子。
梁晔觉得很难受,他明明已经坐上梁国的最高位子,却事事需要过问太皇太后,说什么做什么都有臣子反对。
为了挣脱这锁链,他尝试过许多办法,私下拉拢大臣,在朝无视谏言,只因人人都觉得他不过是个傀儡皇帝,他做不了任何主。
于是梁晔就在众人的轻视下,做了生平第一次主。
他亲自下令贬谪以翰林院学士曹岳为首的一干保守派,因为他们极力反对梁晔想要实施的新政,凭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背上枷锁走上流放的路途。
那名唤叫曹岳的臣子没能坚持到贬去的地方,死在了途中。
当李景成将这个故事说出口的时候,梁晔不免从他沉稳的嗓音里,听出莫大的悲伤。
“国舅,曹岳当年极力反对朕实施新政,朕若是不想办法将他们铲除,日后在朝举步维艰,再者说,新政实施得相当成功……”
梁晔很想为自己当年的行为解释一番,李景成的手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
速度之快,梁晔没能完全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脖间一紧,无法呼吸。
紧接着是李景成的怒吼声:“是你杀了他!”
梁晔整个人被李景成扑倒在地,他感受到一阵痛苦的窒息,他瞧见无限的恨意从李景成那双好看的额凤眸里透出,他很快就明白了李景成做出这番举动背后的原因。
他张大嘴巴,艰难地从嘴里吐出三个字。
他说,“对不起。”
掐住梁晔脖子的手一顿,李景成愣怔,随后就松开了手。
曹岳已死去近八年,李景成明白这会儿子无论他再做什么,那人都不会再回来了。他起身,神色落寞地重新捡起地上的刀,架在了李嬷嬷脖子上。
“别说这三个字,你不配。”极端厌恶的情绪从李景成脸上表露出,梁晔看到时才猛然醒悟。
这或许才是李景成面对自己的真面目。
从前的柔声细语,也不过是为了今日这副景象做出的伪装而已。
梁晔身子一颤,无助地四下张望,最后又重新跪在了李景成跟前:“国舅,求求你,别伤害朕的嬷嬷行么,朕这些年来,就只有你和嬷嬷……”
“阿晔!”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从李嬷嬷嘴中发出,老人家唤着梁晔的小名,那双枯瘦如柴的手向他伸出,却无法触碰到他,“你还不明白么,他这些年来对你的好全是装的,他就是为了等这一天,阿晔,你想办法快逃,你别管嬷嬷,你快逃啊!”
手中的刀光乍现,李景成阴沉着一张脸,刀锋刺进李嬷嬷脖间的肉里,顿时红泱泱的血就渗了出来。
梁晔就感到这心口像是无端被人捅了一拳似的,也将手伸向不远处的李嬷嬷,张大嘴巴,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别这样……别这样……国舅……朕错了还不行么,是朕做错了,朕给你磕头认罪,朕给你磕头!”
他双手伏地,脑门“砰”地声就砸在地砖上,在李景成的挟持下,一连给李景成磕了七个响头。
“朕错了,朕错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求你别杀李嬷嬷,求求你了。”
“朕错了,是朕错了……”
他不停地在给李景成道歉磕头,以至于李景成的那句“玉玺在哪儿”在他磕了好一会儿响头才听及,梁晔身子一僵,顿时头也不磕了。
两条眉毛差点拧到一块,梁晔双膝在地上磨蹭着,缓缓将身子移到了角落,他看上去很无助,很紧张。
屋内沉寂半晌,李景成一直在等梁晔开口。
终于,在像是经过一番纠结的思考以后,梁晔怯怯地望了李景成一眼,哆嗦着嘴唇,像是要说话的样子。
握住刀柄的力道不禁加重几分,李景成知道梁晔即将要交代玉玺的下落了。
“阿晔,别说,千万别说!这玉玺是先皇亲自交给你的,你不能让这些奸人得逞!嬷嬷今儿就是死在这儿,你也别说,知道吗孩子!”
李嬷嬷使劲冲着梁晔摇头,恋恋不舍地看了梁晔最后一眼,这孩子自小没娘,是喝着她的奶。水长大的,往后深宫人心不古,李嬷嬷带着年幼的他,想尽各种办法在后宫生存,为了让梁晔活下去,她甚至连宫外老家里亲生的孩子得病死去都没能回去看一眼。
他好不容易长成如今这番模样,这些年来的辛酸和不容易,旁人不清楚,她李嬷嬷还不知道么。
她打心里心疼梁晔这个孩子,她比任何人都真诚地希望梁晔能够好。
所以最后,李嬷嬷伸手握住刀身,用力朝自己脖子刺去。
登时鲜血四溅,血珠子在空中拉出好长一道线,几滴落在了梁晔的面庞。
梁晔身子绷得紧紧,只感到那血珠子顺着自己脸颊往下滑,他伸手摸了把脸蛋,又抬头瞧了瞧不远处倒在地上的李嬷嬷,嬷嬷那瞪大的眼珠子还在死死盯着他看,像是在告诉他,千万别说出玉玺的下落。
“嬷嬷……”望着死在地上的老妇人,嘴里的话未能全部说出口,梁晔“哇”地一声开始往外吐血。
“嬷嬷……呜哇……”一口吐完,接着又是一口。
“嬷嬷……不要这样,呜哇!”
梁晔吐得昏天黑地,浑身脱力,最后只能微微睁强撑开眼睛,蜷缩在角落,浑身止不住地在震颤,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流。
他的脑袋此刻昏昏沉沉,已经快要失去意识,手还不死心地往外伸去,企图能够触碰到不远处李嬷嬷的尸体,他想把嬷嬷抱在怀里,他想抱着嬷嬷嚎啕大哭,可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李景成冷眼瞧着地上躺着的尸体,神色阴郁地走出了这间屋子。
九哥梁暄走进来,沉重的脑袋被他拽起,梁晔被迫吞服下一颗药丸,随后便被扔在了地上。
那是用雪山寒蚧虫的尸体制作而成的药丸,服用后身体会逐渐变的奇寒无比,浑身像是有数千只虫子在撕咬一般,一开始并不严重,却在服用后的半个月后达到顶峰,约莫有三天的时间,服用的人会生不如死,如果不及时吞下解药,只会重复不断这种症状,直到服用者受不了寒毒死去。
既然李嬷嬷已经死去,梁晔更加不可能将玉玺的下落说出。
既然用尽极刑都无法让这小子开口,梁暄最终选择用这一招,他就不信了,自古以来就没有囚犯逃得过寒毒的魔爪,他不信梁晔不会交代玉玺的下落。
于是梁暄从那一日起就撤去了屋内所有的刑具,甚至重新请人潦草地给梁晔包扎了伤口,一日三餐好生供着他。
直到半个月后,梁晔第一次寒毒发作。
一直在身边照顾他的妃嫔许桃,在日后回想起这段记忆的时候,只记得梁晔蜷缩在自己的怀里,一个劲地在喊“冷”。
他整张脸蛋毫无血色,整个呈现出一种灰败,浑身冰凉,瑟瑟发抖,尽管许桃苦苦哀求守门的侍卫给梁晔多送点热水来,可喝下热水的梁晔状况没有丝毫的好转,相反只愈发地在说“冷”。
许桃没有任何办法,她除了心疼地抱住梁晔,企图用自己身体的温度来给他一点点温暖以外,这间昏暗的屋子,她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不清楚寒毒发作究竟有多难受,她只从梁晔憔悴的神色中明白,生命在一点,一点,从他身上逝去。
梁晔足足坚持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的某日清晨,阳光透过纱窗将细碎的斑点洒进来,窗外好鸟声阵阵,许桃清楚,是春天来了。
她察觉到自己的衣袖被床塌上躺着的梁晔揪了一下,随后她将身子移过去,低头去听他想要说什么。
梁晔哆嗦着嘴唇,对许桃说去把梁暄叫来,他决定要告诉梁暄玉玺的下落。
许桃不知为何,在听得梁晔说要交代玉玺下落时,双眸忽然蒙上一层水雾,她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眼睁睁望着梁晔在这三个月里瘦到脱相。
“陛下,您真的要告诉他吗。”
尽管清楚梁晔再这么坚持下去也是徒劳,可硬生生看着他以顽强的毅力一路坚持到现在,许桃心疼的是梁晔所做的努力,都在今日烟消云散。
梁晔虚弱的点点头,随后闭上眼睛,像是陷入了一个梦境里。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三个月里寒毒发作的时候,悉数被消磨殆尽,纵是有再多的心绪,也在这日复一日的寒冷与煎熬中,化作了灰烬。
屋门打开的时候,春日的气息扑面闯入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阳光一点一点从梁晔的脚,爬满他的全身,他躺在那张床塌上,三个月以来头一回感受到了一丝丝暖意。
左手神经质地抖动了一下,梁晔的眼睫毛微颤,紧接着缓缓睁开了眼睛。
建安元年的春日,九皇子梁暄正式即位。同日,梁晔在许桃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出了皇宫。
后人再回想起那段日子的时候,虽然不清楚个中原因真正是何,但都知道梁晔亲自签了退位诏书,还把玉玺传给了九皇子梁暄。
更重要的,是梁晔在离开皇宫那天,疯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