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觉看着眼前这个鬼气极重的小人倒是没感受到恶意。
“谁找我?”
小人摁了摁额角,那精致整齐的发簪发出叮铃的响声,如果她能有真人大小,想必那华贵的样子只有皇宫贵族才能享有。
“对...你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似乎压了压自己的火气,小人看向方觉:“你的前世就是鬼王大人最放不下的那个将军方觉。”
“不知为何,就算是真的我也没有很惊讶,但毕竟轮回已过,鬼王还是放下的好。”
“???”小人难以置信地捏紧了拳头:“对...就是这种让人火大的性格,你自己和他说去!”
“我要去北边找东西,怕是不顺路。”
“不顺路?”小人一跃跳到了地上,气鼓鼓地跺着脚:“喂,方觉,你知道鬼界这么长时间因为你,鬼不聊生、鬼灵涂炭、哀声四起吗?”
见方觉理所当然地摇了摇头,小人又深吸了一口气:“你和不和我去见他?”
“我要去北边。”
“好好好,去北边是吧?我先看看你怎么出这个宅子。”小人摇了下手腕便消失了,周围的黑沉鬼气也逐渐散去。
随着异常的恢复,方觉听到了门口传来的锁链声,看着地上贺飞天的尸体,他料到了自己随后要遭遇的状况。
果不其然,一开门那个叫小五的仆人就脸色惨白,他来不及多看方觉一眼,只顾着扑到地上颤抖着探了一下贺飞天的鼻息,随后跌坐于地,嘴里念叨着:“惨了...惨了...”
要说这人是鬼怪杀的不是自己杀的,打死别人都不会信。
不一会院子外头传来响动,小五脸色更差了,他爬在地上,畏畏缩缩转了个身将脸对着外头,方觉看到门口领头的那个带着官帽,但由于体型过大,那帽子显得竟有些小的可笑。
“那个孽子在哪?”
这一声中气十足,一旁有个丫鬟一下被踢在地上,哭哭啼啼用手指了指这边的屋子:“少爷他...就在里头...”
那个大腹便便之人必然就是贺大人了,他脸上的横肉抖了抖就大步走来,一脚将半掩的门踹开。这地儿本就是府里的偏院,那门哪经得起这些折腾,一下就散架了一半,斜拍在一旁,狼狈不堪。
但那入门的气势在看到地上贺飞天紫黑的脸后瞬间消失。
“...怎么回事!”愤怒的咆哮中贺大人看向方觉,他怒目圆睁那样简直就要吃人:“你杀的?”
“老爷...这...这屋子里只有他们俩...肯定是这臭道士杀的啊...”小五连忙抱住贺老爷的腿想趁机请求一些宽恕,却被一脚踢翻,还磕掉了半颗牙。
“我问你,是不是你杀的?”方觉的领子被捏在贺老爷的手中,整个人都要离地,衣带还在床上,此刻这画面倒像是欺压百姓一般。
“不是我。”
贺老爷气极反笑:“行,带走。”那肉手一挥,霎时四个壮硕家丁便冲到这小屋里擒住了方觉,将他像犯人一般压到了前堂的院子里,等待发落。
贺老爷其实对自己这大儿子干的事清楚得很,可这家伙是嫡出的长子,地位那当然非同一般。
就算他再混账,顶多就关家里一阵。
之前看他烟花巷柳的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可现在这堂堂一个男人也被他看上了,真是越来越不堪!
贺老爷越想越来气,但看着儿子那暴死的样子,只能愤愤地将火往方觉身上撒。
“你一介小道士,来我们府上...捉鬼,实则行刺,该当何罪?”贺大人那嘴一开,就给方觉定了一个刺杀的罪名。
“我没有行刺。”方觉知道自己这么说无用,却还是开了口。
“呵,证据确凿,先押下去。”不等方觉再说什么,贺大人便转头吩咐另一边的几个仆人:“那道观在我们这里也有些年数了,是该清一清,什么样的人都能做道士。”
“是。”那几个壮汉一应答,便也出了院子。
见贺飞天的尸体被人抬了出来,贺大人还是有些悲伤,只是那个瞬间太短暂,不知是儿子太多还是这孩子本就对他来说太过顽劣,死也就死罢。
方觉被蛮横地扔到那大牢里,没想到这贺府的下头还造了个地牢,看自己这架势大概率会被私下处理了,当然这绝不是他们第一次这么做,这一手遮天的力度,令人瞠目。
“等死吧你。”那仆人扔下他后还得意地朝那木栅栏吐了口口水,不知在高兴些啥。
等到周遭又没人,安静地只有那墙角的老鼠进进出出时,铃铛声再起。
小人坐在木栏上晃着腿看向方觉:“怎么样?跟我走,我救你出去。”
“那里不干净。”
“上辈子怎么没见你嫌弃呢?”
“你坐的地方...”方觉指了指那刚刚被人吐了口水的木栏杆。
小人脸色又黑了不少,不知是在抑制自己想要抽方觉的冲动还是对这差事极度不满,不过的的确确她在出来前,庭无律就对大家笑嘻嘻地说过十二条规定,其中有一条就是:“谁敢强迫方觉做他不愿意的事,头盖骨都给你掀掉。”
真想把这家伙一把揪回去扔那庭无律的脸门上啊。
鬼界深处,那滋养最浓厚阴气的地方此刻传来一个讨好的声音:“大人,玉桃郎那传来消息,方觉找到了。”
庭无律的指尖不被察觉地轻颤了一下随后嗯了一声,似乎没太大波动。
“额...大人,真的不用去接吗?”
“不用。”
“可...”
庭无律当然是恨不得现在就把方觉浑身上下全部揉一遍再狠狠抱在怀里,但前几天有个老相识从天界过来,跑到这数十年不会来的地儿。
那人来的时候还有些战战兢兢,但他知道,如果反一反,是庭无律跑过去,那大概率自己的脖子又得养上个几年。
这姻缘官见庭无律盯着自己,早就浑身发毛,站着都不舒服了:“许久不见啊,哈哈哈哈...”
“笑得这么难听就别笑了,说,还想坑我多久?”
“怎么敢呢...这,我可是特地跑了这么远告诉你,那方觉转世后必然和之前不同,切莫强求啊...”
那最后那声啊,可不是什么语气词,而是这姻缘官的辫子被庭无律一把捏住提起,忍不住发出了高昂的惨叫。
“但!!”为了保命姻缘官连忙说了下去:“你们俩的姻缘我是真的绑一块了!!”
庭无律冷哼了一声松了手:“就不能把他送我眼前么?”
“鬼王你想啊,这强扭的瓜还不甜,你这强绑的人肯定不能感受你的心意,切莫将人越推越远了...”
庭无律当然不想理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但他也确实对自己的脾气有了些迟疑。
毕竟那时,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这般的任性,方觉也不会死那么早。
见庭无律坐回了位置,姻缘官松了口气,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就这么溜了,却没想到堂堂一个天界官吏,竟被鬼界囚禁了??
原因还是对方就想知道那方觉转世到了何地?何时?又该何时见面才不错过良机?
要不是姻缘官愤愤地警告他如果泄露了这些他们之间的绳必会断裂,那庭无律还不知道会做什么过分的事,敢情这家伙真是一点都没听进去。
玉桃郎这里也是头痛,这方觉比牛还倔,一副哪怕我前世是那将军,又怎么滴?我就是要去北边,就不去你们鬼界。
得,我看你要嗝屁的时候会不会求我救你。
不一会儿,那门被打开,一个蒙着脸的就走了下来,手里还拿着一股粗厚的麻绳。
“道士,还有什么话想说么?”
方觉见他毫不犹豫地就将绳子往自己脖子上套,有略微的吃惊:“不再问问?”
“有什么好问的?明天这整个地方就都知道你们那破观行刺贺家大少爷,伤天害理,早该肃清。”
本能地一个抽身,方觉反手往那人的脖口敲去,却没想自己像个小鸡仔一般被锁了喉,后脑勺砰地一下撞在身后的石墙上,嗡嗡响了半天。
“还是你想死的不痛快点?嗯?”男人将绳索抽紧,随后松了点力,看着方觉那通红的脸说道:“就你这样还能抓鬼?呵,那我岂不是能杀鬼王了?”
玉桃郎见大事不妙,这方觉要是真就死在自己眼皮底下,重入轮回的话恐怕自己也马上要去轮回路上陪他了。
“你...要真能杀他...就好了...”方觉勉强说完这一句,人都要昏过去。
玉桃郎眼疾手快出了手,那人的头瞬间就转了两圈,倒地的时候眼睛都没闭上。
说回那鬼界,姻缘官好不容易活着回去,庭无律又焦躁难安了。
被他一脚从鬼王的位置上踹下来的那个叫京元,要说他弱吗?绝对也是个可以翻天的人,只是这人性格稳妥,甚至有些内敛。
和张牙舞爪的庭无律是天地之差,那京元本就打理着鬼界的大小事务,如今只是把位置让回给了庭无律,实质上还是他在看那些鸡毛蒜皮的事。
比如,有个赤发女鬼的坟被人刨了,那人算不算行恶了,可不可以杀?
有个水鬼被渔民抓住,当街巡游了几圈又放了回来,心灵受到了伤害,要怎么讨回公道...
这些放给庭无律看,那就是一个字:杀,怎么能受气呢?
但京元就能和平地处理人鬼两界的矛盾。
如今见庭无律活脱脱一个气憋着无处撒的样子,他叹了口气:“要不,你化了人形跟着他,反正人界能认得你的没几个。”
“可以吗?”没想到庭无律一脸认真。
“那官吏也没说这样不行。”京元一方面是不想庭无律在这天天唉声叹气喜怒无常惹自己心烦,另一方面也有些私心,他虽不求鬼王之位,但一个无能之人偏偏占了那命定,岂不可笑?
如果庭无律能留恋人间,说不定方觉就是自己除掉他最好的一把刀。
“京元...你该不会...”见庭无律凑过来盯着自己的眼睛看了又看,京元皱了皱眉,但那家伙马上又说道:“是神师转世吧?”
这一句让京元差点呛死,他缓了缓才说:“神师早就修到仙位了,怎么可能转世到鬼界来。”
“嗯...”庭无律还是狐疑地看了他两眼。
十几年前天界的神师就升了仙,这些时间他那位置就一直空着,什么样的人能做神师?一般都是聪明绝顶、神机妙算才有资格去试试,京元对庭无律极不平衡的武力和脑力分配多少有些哀叹。
“那我真按你说的去做了哦?”
“去吧去吧,这么多年这里也都是我打理,你要不回来也成。”京元看似开玩笑的话语换来庭无律热情地后背一拍,要不是他本身也硬朗可能都会飞出去。
“辛苦你啦!”话音刚落那庭无律就迫不及待化了人形,瞳如血河,墨衣飒然。
“哎...”京元又叹了口气,指了指他的周身:“鬼气藏一藏。”
“太多了,藏不住。”
“...”这种溢满周遭的暗沉鬼气真是令人羡慕,但京元还是摇了摇头:“你要藏不住,他必然会发现,到时候...”
“好好好,我藏。”庭无律咬了咬牙,平复了心境,那厚重的鬼气竟是花了许久才逐渐全部消去。
“大人?大人!”
随着庭无律掩藏了所有鬼气,在外头的鬼怪们都冲了进来,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地叫喊着:“鬼王大人呢?是不是相思病发飞升了?”
“京元大人,他人呢?”
在鬼界能被称为大人的,只有坐过鬼王之位的人,但此时,这些鬼怪口中声声寻找的鬼王大人正站在一边看着这群瞎子从自己眼前跑过。
只能说,自己的化形还算成功。
当然,最后每只鬼逃不过一顿揍,全部挨完打趴在地上欢送鬼王追妻,但内心都在祈祷方觉一定要守的时间长些再长些,最好这个魔头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
玉桃郎探了探方觉的鼻息,还好还好还活着,自己也保住命了。但这家伙在这不肯走这真是愁死个鬼,她自然不知道,在她外出寻找这么长的时间里,鬼王早不呆那鬼界了,正一路飞驰往这贺府跑来。
不过这次,庭无律不准备大闹一番,他时时刻刻告诉自己要顺其自然,千万别惊动了那命运的红线,现在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江湖浪子,他还给自己换了个名字——四九,因为方觉的名字正好是这些笔画。
玉桃郎好不容易将方觉弄出了地牢,就见黝黑的天色中,几个拿灯笼的仆人远远走来,趁对方还没发现自己,一人一鬼躲到了一旁的山石后。
庭无律觉得冲进贺府去救方觉太过刻意,他想着要如何不唐突,又能顺理成章结识他再赖着他的方法,就这么想来想去就看到玉桃郎带着方觉□□逃了出来,就落在自己眼前。
哪怕是那么黑的天色,庭无律还是觉得自己的心都要颤动起来。
那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好想抱住他。
但那两人着实是被庭无律吓了一跳,很显然,玉桃郎都没认出这就是她的鬼王大人,眼看玉桃郎那架势是要动手将自己灭口,庭无律习惯性地瞪了她一眼,这一眼,让玉桃郎一下就认出了,这种狠厉的神色,绝对就是那家伙不会错了。
她瞬间就改了脸色,对方觉说:“行了,我救你出来了,之后你自己看着办吧。”
“你不强迫我去鬼界了?”
强迫这词一处,庭无律的眼神又盯住了玉桃郎,吓得她花枝乱颤:“你...保重。”连铃铛都来不及摇一下这小鬼怪就像见到鬼了一般瞬间消失。
方觉自然没察觉什么问题,他转身走的时候才发现一旁站着个人。
“...”大晚上的在这偏僻小巷旁边就是贺府,大概率是个小偷,现在自己可没闲心思管他,要去道观看看,不知道师傅他们有没有事。
方觉想着便拔腿就跑。
庭无律以为自己哪里吓到这家伙了,眼前的老婆跑了自然就追了上去:“喂...你跑什么啊?”
不对这个用词,莽撞了。庭无律暗自骂了自己一声,但话已出口,追悔也无用。
方觉心下一惊,怎么?这贼人被自己发现盯上他了?于是跑的更快了。
是不是吓到他了?庭无律脑中跑过一万种挽救方法,但都太过粗鲁,他只能停下脚步,看着方觉跑远的身影,得换一个出场方式。
方觉跑到道观的时候发现里面一点生气都没有,不会吧...心下一惊,慌忙推开门,没有上锁,所有的门都能推动,他没有开口叫喊,而是摸到自己师傅的那间屋子,偷偷看了一眼里头,空荡荡的,却一下安了心。
看来他们还是跑掉了,没有尸体,所有东西全部收拾完毕,就连那院子都还有空扫几下,这会算卦的师傅就是不一样,将道士的保命特点发挥的淋漓尽致。
既然无事,自己也逃出来了,方觉便想着趁着贺府没发现自己已经逃出来了,早些往北边去,不管怎样,师傅和自己说的最后一件事,他希望能做到,也算报了养育之恩。
跨出道观的时候,忽觉身后有人,刚转身就听见一句:“好巧啊,你也出来溜达吗?”
随见一墨衣男子,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
“我真没看见你在那做什么...”方觉认出了这是刚才那贼人,竟然一路跟自己到了这,他咽了口口水,这人也没必要这么赶尽杀绝吧,怎么甩都甩不掉。该不会是...刺客被自己撞见了吧。
“我...就在那看看风景,等等人...”
“等人...”方觉尴尬地笑了笑,随后转身就准备走。
“喂喂,不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吗?”
方觉脑海中突然闪过另一个词——变态,自己好像被一个变态盯上了,这家伙还像块胶水越是跑越是粘的牢。
“你别跟着我。”
“我们才刚认识为什么不让我跟着你...你讨厌我了吗?”庭无律难以置信自己才和他说过几句话,方觉怎么会如此反感自己?
“你再这样我可要报官了。”
“你要去哪里?我们说不定顺路。”
“...”方觉又开始拔腿跑起来,那身后的人更是追的急,边追边问着各种奇怪的问题:“这么晚了,你要跑一夜吗?”“不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吗?”“我叫四九,你呢?我猜你姓方,如果我把你名字猜出来了,你会不会理理我?”
今天真是倒了什么霉?白天遇色狼,晚上遇变态,方觉只觉身后那人一定是脑壳有问题,果然平日不出门,这一出门就感受到了江湖的险恶。
于是在暗沉的夜色中,鬼王紧紧追着眼前的人。
远远看着的玉桃郎拍了拍额头,觉得这回够了,鬼王大人怕是这一世都追不到方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