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夜里风大了些,在影影绰绰间呼啸着倒是有几分唬人。
连日奔波,裴潜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状态了,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在紧绷着。生怕一旦泄了气就思虑不全,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让后面那些人循着追过来。
他眼睛不好,不能视物,只能凭借着声音和气味来感知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夜晚里深林的嘈杂让裴潜的工作难度又大了不少,时不时屏息侧耳倾听着生怕错过什么。
月光从林子里的盘枝交错钻了进来,勉强有些光。
害怕追兵循着火光和烟雾追上他们,也害怕山林里的豺狼虎豹找过来。连一簇用于取暖照明的火堆两个人都不敢点燃。
闻人长风解下了外衣走过去轻轻披在了裴潜身上,低声说道:“夜里凉。你去歇着吧。我盯一会儿。”
“陛下。”裴潜将肩头披着的衣物拿了下来,诚惶诚恐的递还给闻人长风,说道:“臣不打紧。”
闻人长风苦笑着,说道:“别叫我陛下了。听话去歇着。不然明日要没有精神赶路了。”
裴潜抿了抿嘴巴,银白色的眼眸里一闪而过的难过被很好的掩饰过去。
见他固执的不肯去休息,闻人长风干脆一把将人拉了过来锁进了怀里,声音微微沉了下来,不用刻意就有了几分昔日在大殿上上朝的威严:“听话。”
裴潜自然是拗不过他,倒也是真的累了,靠在闻人长风的怀里闭上了眼睛,没几息的功夫便陷入了沉睡。
闻人长风抱着他,自然感受到了怀里这人骨瘦嶙峋的模样。记得他入东宫的时候还是十六少年郎的模样,初见时裴潜看不清他,只是腼腆的低着头。
那副纤秾合度的健康身子骨硬生生在这二十年间磋磨成了现在这般惨烈的模样。到底是他闻人长风辜负了他。
闻人长风无声的笑了笑,自己也没落得好下场。向来和他相敬如宾的皇后竟然怀着垂帘听政的心思,终于是在南下的时候显露了,瞒着天下百姓将他这个皇帝逼上了绝路。
夜风太过凄凉。
闻人长风抱紧了怀里的人,盯着静谧的黑暗不敢闭眼。
此番裴潜应该是偷偷从京都溜出来的,将他从江南游船上救了下来,为了逃避追兵而一路南下,西南有他们相熟的势力,若是能够得到白苏的帮助,或许可以翻盘。
只是没想到皇后的胆子竟然是那般的大,闻人长风仅仅只是失踪而已,她便已经号召天下皇上驾崩了。
闻人长风心里明白此行只怕是凶多吉少,既然许如清这个女人敢这么做,自然而然就有着十足的把握将闻人长风永远留在江南。
闻人长风一辈子过得也算顺遂,唯一的遗憾怕就是怀里这人,跟了他半辈子一丝甜头未曾尝到,还跨了千山万水过来救他。
“陛下。”怀里的人却是突然醒了过来,一脸担忧的翻身起来,捏着闻人长风的手腕为他探脉:“陛下,您的气息浮躁,心跳的很快,是哪里不舒服吗?”
闻人长风反手握住了裴潜搭在他手腕上的手,说道:“没什么不舒服的。让你好好休息,怎么还留心这个。”
没等裴潜再说什么,穿过丛林的风夹杂着异动先一步抵达了裴潜的耳边,他即将出口的话顿住,侧耳全神贯注的倾听着,轻声说道:“有人。”
裴潜整个人紧绷着,像是伺机而动的豹一般,屏息凝神听了片刻说道:“来人极多,陛下我们怕是要赶紧离开这里。”
“走。”闻人长风拍了拍裴潜的肩,自然而然牵起了他的手,带着人在黑暗中寻一条出路。
追兵太多了。尽管闻人长风走得小心翼翼但还是被其中一队人所发现了。
羽箭破空而来,闻人长风挥剑格挡了一记,“叮”的一声,箭头和剑刃相撞在静谧的夜晚分外刺耳。
“这边!”射箭那人一瞬间就反映了过来,不过盲射一番,不曾想真的有收获。他大喊着招呼同行的队友赶紧过来。
林子里一时间热闹了起来,散开的队伍向着闻人长风他们的方向靠了过来,一支支火把聚过来将林子照的恍如白昼。
在裴潜的世界里仍旧是一片漆黑,他锁着那个士兵的脖子,将其颈椎狠狠的扭断,然后夺了他的弓箭和马匹。
十余年独守深宫,裴潜有着大把的时间训练耳力,此时就算看不见,也不耽误他杀敌救主。
弓箭裴潜用不上便塞给了闻人长风。
握着马匹的缰绳也摸索着塞进了闻人长风的手中:“陛下,您带着马。往南些就能出了这片林子,若是臣没有记错,出了林子再往南有一道名叫‘一线天’的天堑鸿沟,上头有吊桥,您过了桥,砍了吊桥的绳子自然就能摆脱追兵了。等到了西南,南诏的白苏姑娘定能助您。”
“你呢?”闻人长风紧紧握着裴潜的手不肯松开。他有预感一旦松开了,这个人就没有了。
“断后。”裴潜浅笑着说的风轻云淡。
他们都清楚,此时此刻留下断后,必死无疑。
“裴潜,我不值得,我们一起……”闻人长风知道许家的手段,这一次他怕是走不到西南了。此番绝境,只有裴潜一个人愿意救他护他信他。
“您值得!您在臣心里永远是大烨的皇帝!”裴潜听得出追兵马上就要到了,有些急切。
闻人长风一咬牙跨上了马,拽着裴潜的手把他也拉了上来,说道:“抱紧了。要是死,就一起。要是能出去,余生漫漫,我定不负你。”
马匹在林中行进不易,但是也比徒步快上不少,闻人长风策马狂奔,却怎么也甩不脱身后那星星点点的火光。
树枝藤蔓刮在脸上,大概是破了,生生泛着疼。此时已经无心留意这些小伤了。
身后羽箭不断,裴潜在闻人长风身后后挥剑挡着,破风声扰得人心直发慌。
他们已经出了林子,眼见着就要到了那“一线天”只要过了吊桥……
只是这马的速度渐渐降了下来,到底是难以负重两个人成年男子,长时间的高速奔跑,没了力气。
“呃嗯……”
闻人长风听到身后那人闷着声音的痛呼,抱着他腰的手臂一紧,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明显能够感受到他使剑的动作出现了迟缓,闻人长风不好的感觉一下子涌上心头,他一手控着缰绳,一手握住了裴潜搁在他腰间的手。
那只手冰冰凉,修长有力的手指紧紧拽着闻人长风的衣服,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痛楚一般。
“裴潜?”闻人长风想要回头,只是手中握着缰绳还要策马,生怕稍稍错神就赶不及过那吊桥,奔波中他连回头看他一眼都做不到。
“裴潜,你怎样了?裴潜!”闻人长风叫着他的名字,风太过猛烈,难免红了眼眶。
“我没事,陛下。”背后传来一声轻笑,闻人长风听到裴潜收了剑的声音,紧接着裴潜将另外一只手覆在腰间交握着的手上,嘴里说着“失礼了。”就抱着闻人长风严丝合缝的贴了上来。
“裴潜!”
闻人长风不傻,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他受伤了,挡不了射过来的羽箭了,现在收了剑靠上来,无非是想拿自己的身体给闻人长风做盾罢了。
“陛下……叫我一声小字吧。”裴潜的头抵在闻人长风的肩上,在他身后说道。
没什么力气了,微弱的声音差点被搅散在风里。
他大概没听见。裴潜的眼睛缓缓阖上,气息微弱,随着声音消散在风里。
没听见就没听见吧,这种无礼的要求,没听见也罢。裴潜环在他腰间的手臂无力的垂了下来,又被闻人长风拉着拽了回来。
“小字……小字,远之!远之你别睡!”闻人长风听得到,只是一时半刻他竟然想不起这人的小字是什么。
这声远之只迟来了片刻,裴潜便再也听不到了。
马匹的速度渐渐降了下来,终究是一支箭射在了马腿上,两个人从上面翻了下来。
闻人长风摔得灰头土脸,第一反应就是想去捞裴潜,这时才看清一直挡在他身后的裴潜是个什么模样。
肩背上插着六七支羽箭,这一摔,有些箭的箭杆折断了,有些受到了撞击又向前进了一截,直接狠狠的贯穿裴潜的身体。
闻人长风去捞他,入手的感触全是粘腻的鲜血。
“远之……”闻人长风小声叫着好不容易想起来的小字,毫不嫌弃的把人拥进怀里。他侧头看看,眼前就是“一线天”,吊桥离他们仅仅只有几步之遥。
可是他们没机会了。
再没机会了。
追兵靠了过来。叫嚣着捉了闻人长风能够讨到多少赏钱,升几级官儿。
闻人长风冷眼看着他们不屑的笑了笑,拖着裴潜的尸体靠到了崖边,纵身跃了下去。
太和十五年,
庆安帝,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