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淮安在心底叹了口气,应道:“......明白。”
他从小混迹于官场,徐太傅说的这些他岂会不明白?正因为明白,才忍住没在文章中大放厥词,只隐晦地用些古圣先贤的话大谈治国之道,以此来拐弯抹角地表达自己的不满。若不是刚才怕许即墨被责罚替他顶了罪,这会儿也轮不到徐太傅一个外朝中人来指点他这些。想到许即墨,虞淮安又禁不住微微走了神,心想这孩子还是年轻冲动了些。不过不得不承认,他今日那些话,正正说在了虞淮安心坎上。
嗯......孺子可教。在徐太傅看不见的地方,虞淮安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
徐太傅哪里知道宁南侯府这一个两个的都在他训话时走神,见虞淮安低着头,只以为他仍在为此事郁卒,挥了挥手道:“行了,你自己好生想想吧。不过,既说错了话,到底还是该罚。你去将那篇《臣道》抄十遍再回去,明日一早交与我检查。”
虞淮安行过礼退下,对许即墨只说有事未完,让他先行回府。许即墨同徐太傅交手何止百十次,自然不会不知他说的“有事未完”所指何事。他神色莫测地盯了虞淮安几秒,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既然有人上赶着做冤大头,那他又何必自找麻烦?
平日两人散了学皆是一同回府,今日却只见得许即墨一人,免不得要被府上仆人缠问。虞淮安身边贴身服侍的有二人,男的叫谷雨,女的叫芒种,皆是自小在侯府长大知根知底的。芒种比虞淮安还长一岁,端的是温婉识大体。谷雨则整日咋咋呼呼的,与许即墨一贯不对付。
“——不知道。”许即墨对着谷雨一脸不耐烦,“他就说他有事,我怎么知道是什么事?”
谷雨感到莫名其妙:“不是,我就问两句,至于这么大反应么你?!”说着翻了个白眼,小声冲芒种抱怨:“我早说这种人不值得上心吧。你也看到的,这都一年多了,咱们大人待他掏心掏肺的,他倒好,纯纯一个白眼狼,大人的事跟他全无关系似的。诶你说大人不会又是去太子宫里头过夜去了吧,咱们还要不要给他备些晚膳什么的……”
许即墨脚步不停,谷雨这席话倒是一字不差地落入他耳中。
这些年他孤身入敌国,挑衅侮辱他的大有人在。他听得心中早不起波澜了,如今也自然犯不上同一个下人计较。可不知怎的,整个下午剩余的时间,“虞淮安”这三个字就同魔咒一般在他脑中挥之不去。一会儿是虞淮安对自己嘘寒问暖的模样,一会儿是他在各种场合替自己撑腰解围,一会儿则又突然变成白天他与太子举止亲昵的情状。许即墨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只觉烦不胜烦,连平日爱不释手的兵书都半点读不进心中去。
全公公也觉着自家殿下有些奇怪,手握着书半个时辰也没翻一页。眼见着天色逐渐黑下来,全公公上前问了句:“时候不早了,殿下可要用晚膳么?”
经这一问,许即墨才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揉了揉眉心道:“先不急。你......你去问问,虞淮安回来了没。”
全公公出去了片刻,回来报说还不曾。又言芒种刚刚吩咐后厨备了晚膳,准备一会儿给虞淮安送去。
说完全公公躬身候着,以为世子是要趁虞淮安不在,命一众手下做些什么。不料许即墨沉吟片刻,冷着一张脸起身,道:“孤出去一趟。”取了件披风便离开了。
如今虽是孟春天气,但入了夜还是凉的。虞淮安独坐一室,迎着风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手上一抖写坏一个字。
他自小身子骨弱,尚在襁褓之时就有名医断言他活不过二十七岁。也正因如此侯府一干人等向来将他宝贝得很,生怕磕了碰了。早几年虞淮安也有过些许疑虑,不过眼见着自己快二十四了也没什么大问题,笑说定是那老人家误诊了。
任谁也希望自己能健康长寿些,更何况虞淮安担着祖辈的荣耀、满怀的理想,一心期望将来这北梁的太平盛世中能有自己的一份心力在。更别说现在还有许即墨这么个不省事的小崽子,若没有自己的庇护,他孤身一人陷在这异国他乡的权力涡流之中,可如何自保呢?
他正出神,忽被门口传来的“叩叩”两声响动打断了思绪。虞淮安惊讶地抬眼,见他口中那“不省事的小崽子”正斜倚着门框看他,手上还拎着好些东西。平日里没有对比还不曾发现,许即墨这两年个子窜得飞快,眼见着竟快与那门框一般高了。
“虞大人,”许即墨有点别扭地开口唤他,音色介乎少年与成熟男人之间,“天已晚了,怎的还不回去?”
虞淮安没想过他会来,看着他轻轻眨了眨眼:“我一会儿就走。倒是你,怎么大晚上跑出来了?”
“......是芒种叫我给你送饭。”许即墨动作生硬地将食盒放在他面前,似是不习惯同他做这种熟悉的人之间才会做的事。
虞淮安有些诧异:“芒种?她为什么......”
“嗯,就,我刚好要出门。”许即墨面不改色地说着谎,努力不去回想方才他主动说要来送饭时后厨诸人那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听他这么说,虞淮安放弃深究,冲许即墨莞尔一笑:“难为你了,大老远跑一趟。”
许即墨一愣,不自然地别开了眼。包括虞淮安在内,许即墨总下意识用最坏的角度去揣摩他身边一切梁国人的心思,毕竟从小被陷害欺侮的次数数不胜数,也不怪他小心谨慎些。可不管是为多小的事情,虞淮安总像这样对他露出一张温柔清澈的笑脸,害他的心情也无端跟着奇怪起来。
“咳,”他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老徐又罚你抄什么了?”自他入太学受业,徐太傅这老套的惩罚手段就没有变过。
他拎起虞淮安桌前那本《臣道》翻了两页,又索然无味地丢回去:“啧,鬼扯。”
虞淮安笑着摇摇头,将书摆正:“有些还是说得挺有道理的。”
许即墨不答话——方才他拿书的时候无意间触到了虞淮安的手,果然不出他所料,指尖一片冰凉。幸好他出门前早想到了这点,一边腹诽着虞淮安“娇生惯养”,一边取了自己带来的披风往虞淮安身上一罩。
他虽然从未刻意关注虞淮安,可两人朝夕相处几百个日夜,总会不可避免潜移默化地记住对方一些小小的爱好习惯。真要说起来,许即墨不但知道虞淮安容易手冷,还知道这人吹上一点寒风第二日就要咳嗽。这等事本来与他无关,虞淮安与他至多也不过是房东与房客的交情,可他只恨自己记性太好,与虞淮安相关的那些琐事想忘也忘不掉。——于是这种阴魂不散的烦人感觉成了许即墨讨厌虞淮安的又一个理由。
思及二人此刻在这的原因,许即墨看着眼前人,语气不算太好:“今天课上那事明明跟你没关系,你做什么又替我顶罪?”
虞淮安勾了勾嘴角,笔下不停:“你别老惹祸,我不就不必替你顶罪了么?”他顿了顿,“再说了,也不全是替你顶罪,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你今日堂上所言…很好。”
许即墨眉毛一挑,这还是虞淮安第一次夸奖他。也不想想他平日里故作纨绔惹是生非,虞淮安就是想夸他也找不着由头。
想起白天与徐太傅的对话,虞淮安叹了口气:“道理谁不懂呢?可是即墨,真正治理一个国家,实在比这复杂多了。”
这话许即墨是同意的。这些年他在北梁,虽碍于国仇与这帮君臣势不两立,却也不得不承认在纪纲制度上他们确有做得比南魏好的地方,无怪乎北梁能在短短几十年内兴起。
不过这些他肯定不会同虞淮安说,想来对方也没真打算叫他回答。话题终了,二人只静默坐着,一盏孤灯,一方纸砚,虞淮安一丝不苟地抄着书,许即墨便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
又过了不知多久,直到灯油都快燃尽了,虞淮安终于放下笔,活动了下酸疼的手腕。一转头却见许即墨伏在桌上,已睡熟了。
虽说许即墨在太学有一半时间都趴着,不过这还是虞淮安第一次近距离凝视他的睡颜。他下意识放缓了呼吸,克制又小心地离这人近了一点,又近一点。
南魏不同于北梁,境内各色民族混杂而居彼此通婚,这也让他们的五官有种不同于中原人的深邃立体。许即墨的脸也一早有了英挺好看的线条,眼窝深陷,鼻梁高挺,浓密的睫毛在灯下投射出小小一片阴影。哪怕闭着眼趴在桌上也不难看出,这张脸能令多少怀春少女神魂颠倒。可惜他嘴唇偏薄,没有弧度的时候总给人一种冷酷疏离的感觉。
虞淮安一时玩心大起,伸手在这人脸上戳了戳,软乎乎的。
其实早在他第一次见许即墨时就想这么做了。奈何那时的小世子戒心极强,一张冷脸拒人于千里之外,明明有着黑宝石一般美丽的眼睛,里头却藏着一股阴寒的狠劲。当年的夙愿现在才得偿,虞淮安暗叹一声怪可惜的,明明小时候那么可爱的说……
“......不知不觉间......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许即墨在半睡半醒的混沌间,听见羽毛般的声音在他耳边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