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手算盘打得好,不料文章一收上来,写得好的只有寥寥几个不说,这许即墨更是就差把“敷衍”两个大字明晃晃写在卷面上了。
“来来来,世子殿下,请您给大家展示下您的大作。大家听啊,‘山林禁渔猎论:禽兽不亦可怜乎?勿猎可也。’敢情咱们世子以为禁渔猎是看那些个鸟兽可怜啊?我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有同情心呢?”
“大家看看,一,二,三......”徐太傅睁着一双老眼一个字一个字地数:“......满打满算十七个字,真可谓是‘字字珠玑’啊,圣旨都不及你简短有力。许即墨,那天我怎么教的,你到底听是没听?!”
许即墨乖乖回忆起来:“您说,字数不限,直抒胸臆即可。先生,请问我是哪点做错了吗?”
“你......!”敢情自己口干舌燥讲了个把时辰,这小子就听见一句自己想听的?!徐太傅一口气梗在喉头,一时竟不知骂他什么好。
许即墨仍背手站着,一脸无辜。闹了这么一出,周围一大圈人都停了手头功课,偷摸地等着看好戏,只有最前排两道背影似乎全然未受影响。
许即墨向那二人看去——虞淮安今日将一头乌发全束了起来,露出一截纤长的脖颈。他着一袭月白色长衫,衣襟与袖口处却以丝线精巧地缀了些红。进课室之前许即墨凑巧瞥过他一眼,那抹红衬得他与春樱一般秀色。
坐虞淮安右手边那人一身紫色华服,戴一顶镂花象齿冠,正是当朝太子裴钰。两人肩抵着肩,时不时凑近对方耳语,似乎是在讨论些什么。许即墨听不见他们说话,不过想也知道又是些他插不上话的大问题。
“我说了很多遍了你要用点心啊世子......”
面前徐太傅咄咄逼人的训斥还没完,许即墨知道自己应该先集中精力解决面前的麻烦,却不受控制地盯着那两人走起神来。
他有些不明白——他一直都不明白虞淮安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来北梁之后,有好几年的时间一直住在那个腌臜破烂的“世子府”。直到一两年前,他的府邸“离奇”失火,将那本就家徒四壁的地方烧了个精光。好在他一向睡得浅,这才没不明不白地死在火里。那个时候,是虞淮安第一个闻讯赶来,将满身狼狈、丧家之犬一般的自己接回府中好生照料。也是他向梁帝请求,自此以后世子的起居用度与安全皆由宁南侯府全权负责。从那时起,许即墨便住进了虞淮安府上,走到哪都免不了同光风霁月少年英才的虞大人绑在一起。
许即墨讨厌这样。若不是对方擅作主张,单凭性格身份,他这辈子都不会同虞淮安这种人有什么交集。说实话,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许即墨甚至怀疑那场大火同虞淮安脱不了干系。否则二人非亲非故,若非别有所求,他凭什么对自己百般照料,又刚好那么凑巧地,在自己最落魄无助的时候从天而降呢?
许即墨一直都知道,虞淮安是太子裴钰那边的人。虞淮安本人也丝毫没有要隐瞒这一事实的意思。而做为敌国的太子,许即墨注定一开始就与裴钰站在不死不休的对立面上。
正想着,许即墨忽见裴钰笑着伸出手,捏住旁边那截纤白的颈子,顺势揉了一揉,亲昵得很。虞淮安则乖乖任他揉搓,微侧了头回以一个无奈的笑。不知怎的,许即墨心底无端就生出几丝烦躁来。
若论政治立场,虞淮安与自己本就该势同水火。是虞淮安先巴巴地凑上来,半点不知避嫌,现在却又当着自己的面与太子百般亲近,难道就不怕自己......?!
——许即墨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样。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没有立场、也没有理由在意这两人怎么样。他看着还在滔滔不绝的徐太傅,突然就失了最后一点与之虚与委蛇的耐性。
“太傅。”他冷不丁出声打断,眼神沉沉:“说什么山林禁渔猎,圣上此诏本就欠妥当,难道还要我昧着良心吹捧?还是说,这便是北梁的为臣之道么?”
许即墨自己不知道,他不装乖巧的时候,眼神一下子冷下来,阴森锐利得瘆人。这副样子与平日那个不学无术插科打诨的纨绔世子相去甚远,徐太傅竟也被他唬住,到嘴的话都磕巴了一下:“放......放肆!你敢毁谤国法不成?!”
“我只是就事论事,怎的就成毁谤国法了?”许即墨嗤笑一声,“难不成诸位大人朝廷议事时也只知唯唯诺诺,半点异议都不能有,否则即是毁谤国法,与叛国同罪?”
扯到国法上,这事的性质便不同了。前排的裴钰和虞淮安终于也回过头来。许即墨注意到虞淮安看着自己,眼里不乏担心。
徐太傅有心要杀一杀这小子的锐气:“......你说此法有失妥当是吧,行,那你来给大家说说,为什么有失妥当?怎么样才算是妥当?”
在徐太傅看来,许即墨就是妥妥的绣花枕头一包草。不仅如此,还是个没脸没皮全无气节的。自己国家被打压欺侮,自己也被送来做人质,国仇私恨,种种屈辱,他竟还如此游手好闲不知进取,丝毫没有堂堂一国太子该有的样子。徐太傅虽然秉持着师道尽量一碗水端平,心里到底是看他不起的。他想许即墨今日不过是为了不写作业胡乱抬杠,定也说不出来个什么。不料这人竟还真的开口了:
“皇上此诏,可谓利弊参半。所谓山林禁渔猎,其真实用意乃是说,从前分封侯王封的是土地,贵族与国家的主要收入来源于封地内百姓的税收。而颁布此法以后,不只土地税收,连封地内山林河川中的物产资源也皆归贵族所有,寻常百姓不得擅取。再加上前几年圣上下令盐铁官营,如此一来三管齐下,国库与贵族私囊收益自然暴涨,造成一种国富兵强府库充实的假象。”
“但不知诸位大人是否想过,寻常百姓营生不过两种,一则农桑,二则渔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田地商贾之税本已不少,如今又全然断了百姓渔猎的生计。国库是富了,百姓却只能苟延残喘,勉力衣食罢了。这根本是变相加税,压榨黎民以饱贵族私囊。古人云:‘民为社稷之本。’‘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这些不都是先生您教我们的么?百姓富足,才可谓国富足。这在南魏连五岁小儿都知得,怎的圣上一世英明,竟在这里犯糊涂?我竟不知,北梁号称以礼法治国,原来也不过是打着爱民的旗子敛财罢了。”
许即墨不是没有想法的人,正相反,他从小接受的是南魏最精良的教育,对政治军事经济等都极有见地。此番想法在他心中盘旋了已不只一日二日,如今难得有机会宣泄,他一时说得畅快,全然忘了要藏拙,待到见得一众人等的脸色,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眼见徐太傅要发难,虞淮安猛地站起来,低声呵道:“即墨!住嘴。”
说着又几步上前,不动声色地挡在徐太傅与许即墨中间,向徐太傅行了一礼:“世子年纪尚小,一时口无遮拦,还请太傅万勿放在心上。”
如果说许即墨前面所言还算有理,那这最后一句便着实有些过火了。其实梁帝一向自诩开明,并非不能容忍臣子这般犯上直谏。只是许即墨身份实在特殊,这话若叫有心人记了去,难保不会给他扣上个侮慢公卿乃至目无法纪的罪名。
徐太傅的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二人间转圜几圈,明白过来:“淮安啊,世子这番高见......是你教的?”
许即墨噎了一下,不知道这事又跟虞淮安有什么关系。在北梁人人都对许即墨避之惟恐不及,生怕给自己惹上祸患。只有虞淮安,不但不躲反而每次都巴巴地往上凑。他脸色不怎么好地冲虞淮安一挑眉,示意他别多管闲事。而虞淮安跟没看到似的,只轻描淡写地瞥他一眼,替他应下:
“是。淮安管教不周,请先生责罚。”
这话不仅是对徐太傅说,亦是对在场诸位公子表明态度:许即墨是宁南侯府摆明要罩着的人。许即墨今日所说,纵有不妥,也都是他虞淮安的意思。如此一来,那些想找事的可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与世袭的宁南侯、皇帝钦点的上卿虞大人孰轻孰重。
许即墨闻言奇怪地看他一眼,实在搞不懂对方这时候替他出头有什么好处。
好在徐太傅看不懂二人心中所想,只叹了口气道:“其他人课业做完便散了吧。虞淮安,你跟我来。”
行至无人处,徐太傅转过身,冲虞淮安摇摇头:“淮安,你糊涂啊。”
虞淮安颔首受了,没有答话。
宁南侯府与皇室向来亲近,故而虞淮安可说是一众老臣看着长大的。早年间他与太子裴钰二人一向是整个太学的标杆,谁见了不称赞一声少年英杰。如今二人早已入仕,于太学不过是走个形式,故而一众太学先生也不大加以管束。此次命题作文,徐太傅本期待自己这得意门生能拔得头筹,哪知文章一到手,他便觉着不对:虞淮安这篇文章虽写得漂亮,却通篇是论那治国平天下的王政大道,根本没怎么提及山林禁渔猎这一新法。徐太傅原以为他是不小心跑题,今日才知,他竟是暗地对新法不满,又不能公然违抗皇命,这才刻意顾左右而言他。
“淮安,”徐太傅压低了声音,“咱们北梁朝中也不全是吃白饭的。方才世子所说,你以为他们真的不知?可你觉得,为什么没人敢说出来?”
见虞淮安不答,他兀自往下说:“这新法呀,是陛下自己的意思。”
“前年开始建的栖神殿完成之日还遥遥无期,听说下月陛下又要集结船队出海觅什么仙丹。唉,什么仙丹,什么神仙降世,七岁小儿都骗不了,偏偏陛下就信这些。朝中养着的神棍术士一天比一天多,什么江湖骗子用些花言巧语雕虫小技都能在宫中混上个一官半职。那些人说要炼丹,三天两头要户部拨款,我看那户部尚书头都愁白了,圣上倒是听之任之。如此种种,不都要银子么?光靠从前的税收如何供得起。那你说,这银子能从哪儿来?”
自古以来,纵是年轻时英明神武的帝王,老了也难免有糊涂的时候。更何况越是有野心有功业,临到暮年便越是舍不得这权利地位。于是,明知不可信,却还只能寄希望于那虚无缥缈的神仙、丹药,以求长生不老。
徐太傅说:“长生不老,这怎么可能呢?可陛下铁了心要成神仙,谁劝也没用。以前也不是没人上书抗谏,结果呢?他们一个个前赴后继的,惹恼了圣上,赐死了好几个才消停。这些难不成你都忘了?”
“淮安,听我一句劝。做忠臣可以,不要愚忠,平白丢了性命。反正北梁如今还算富强,只要南魏不来闹事,也就出不了什么大乱子。圣上老了,这些子无伤大雅的事咱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得了。别平白去触陛下他老人家的霉头,你听明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