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木门在艰难的“吱呀”声中被缓缓推开,祝景灏抬脚迈过祝家祖祠的门槛,今日是他的及冠之日,理应来跟父母和祖上请个安,顺便,他也是时候该把父亲留下的东西拿回来了,留在那里总归是不太安全。
蜡烛点燃晕出一片明黄,他扫去祭台上的薄灰,开始细心擦拭那一尊尊牌位。
“父亲,母亲,孩儿来看你们了,今日是我及冠之日,孩儿不曾忘记您的教诲……”
祠堂内安静得落针可闻,唯有少年的喃喃自语在空洞中回响。
突然,他动作顿了一瞬,凝眉看向那尊处在正中央与众不同的牌位,刚刚……
它是动了一下吗?
不,是错觉,整个祠堂只有他自己一人。
他刚冒出这个念头,祭台上两侧正在燃烧的蜡烛毫无征兆地扑闪两下,然后一阵阴风拂面,那原本明黄色的火焰霎时变成了淡蓝色。
祝景灏一个激灵转身望向刚刚关闭的祠门,可在一瞬之间他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股凉意不是自外面而来,而是在他背后,准确来说,是来自上面那一排祖上的牌位,虚虚绕绕地盘旋在周围。
……真见鬼了。
*****
与此同时,冥府大殿。
冥王斜倚在冥座上,半眯着眼睛,脸上的神情被诡异的青铜面具所遮掩,眉心的地方有一枚彼岸花的简化形状,其中有两片花瓣伸展着从眉毛上方穿过而又向下直至眼睑。
他手中玩弄着一团小小的淡蓝色的鬼火,站在一旁的侍女将刚沏好的茶双手呈上,恭敬地说道:“王,余陌来了。”
他轻轻收拢煞白的指尖,跳动的火苗瞬间泯灭于掌心,然后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回道:“下去。”
“是。”侍女低头退下,在冥王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卷起耷拉在胸前的舌头,长舒一口气。
古旧的巨大石门被两名阴差缓缓推开,余陌点头向他们致意。
“有些时日未见了,你身上倒是沾了不少人间的气息。”冥王此刻抬起眼皮看向走进大殿的余陌,又拂袖向他甩过去一杯茶,“尝尝,吊死鬼新沏的彼岸茶。”
余陌坐在一旁的座位上,伸手接住茶杯,喉结上下一动。
“不错,不过还是比不上人间的龙井,那才是真正的好茶。”
冥王饶有趣味地看着他,“看来你在人间倒是挺惬意。”
余陌点头答道:“还可以。”
随后两鬼对视,谁都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
片刻后,冥王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还是没变……不过今日我找你是有别的事情。”
余陌握着杯子的手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眉眼间冷了几分。
冥王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茶,这才继续说道:“前段时间功曹司那边呈上来一份公文,说你在人间未经上报私自修制并使用阴器,解释一下?”
余陌垂下头看着杯里浮动的彼岸花瓣,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眼底的情绪,“阴器?”
他顿了一下,才恍然明白过来似的,“喔,人间应该是好几十年了吧,无聊极了随便修的,后来送给了一位有缘人,一会儿我去功曹司那边报一下就好了。”
冥王笑了笑,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处理好就行。”
余陌眉心舒缓了几分,说道:“我还有一事,在人间我欠了一笔债,如今到了该还的时候了。”
而座上的冥王似乎早有预料似的,点头示意他继续。
于是余陌站起身,拂袖在虚空中变出一个巴掌大的铃铛。
那铃铛由青铜制成,泛着青绿色,而且圆形光滑的内部下边坠着的不是铃铛锤,而是一个——
“长命锁?”冥王疑惑道。
余陌:“……”
他忽略了冥王的疑惑,接着说道:“这阴司铃正是我私自打造出来的阴器,人间那位修士于我有恩,他命格中也能承受此物的阴气,我才将这铃铛送出手,不过……”
余陌看向高座上的冥王,在他拿出阴司铃的那一刻冥王正襟危坐了起来。
“那位修士的后代如今有难,还牵扯到人间当今的和平。”
如果听到这里冥王还毫无反应的话,那冥界之主这位子不如早让与他人算了。
于是冥王斟酌道:“我与人主商议一下,你去解决这件事,另外——”
不等冥王说完,余陌就又行了个礼,“那就劳烦冥王了。”
“……”
石门再次地缓缓打开,他转身走出了大殿。
“还真是和从前一模一样……不论是王还是精魄都半分不给我面子。”
最后他将杯里的彼岸茶一饮而尽,咂摸一会儿,评价道:“好像是不如龙井好喝。”
出来后,余陌便开始思考下一步的对策。
这些年来他虽然被禁足,但也陆陆续续从亡魂口中了解了一些人间的情况,如今的人间早已不是他当年所接触的人间,单从近些时日黄泉的动静来猜测,失忆的魂魄、残缺的魂魄,以及冥王未说完的话……想来必定是不太平了。
他出神地望着这片黄泉路上一眼无际的彼岸花海。
赤红色一直蔓延到目光所及处,在黄泉的滋养下,每株彼岸都妖冶欲滴,有的还未开花,只有两畔绿叶在风中招展,有的刚绽开花丝,随之叶子凋零落下,细长的蕊肆意伸展着,诡异的幽香游弋在百尺黄泉路。
有声音打破了死寂。
“余陌,什么时候出发?”
来人是曼珠和沙华,一体双生的彼岸花妖,也是现在冥府之门的守门人。
“现在。”余陌道。
曼珠轻轻“嗯”了一声,“生死册与实际不符的问题不容小觑,冥王派我们协助你一起。”她用胳膊肘戳了戳旁边的沙华。
沙华瞬即点头附和:“对对对!我和阿姐帮你一起调查。”
余陌:“实际上是冥王为了监视我吧。”
沙华:“果然还是瞒不过你哈,不过我和阿姐……”
“好了好了,我们走吧。”余陌摆摆手打断她的话,冥王监不监视他他其实并不在乎,他只是厌烦了这黄泉里枯燥的日复一日,相比之下,人间的繁华与自由更让人乐意沉浸其中。
曼珠与沙华背对而立,当她们闭上双眼的一刹那,周遭的彼岸花突然摇曳起来,无数赤红色花瓣从地面盘旋升起,随着曼珠沙华缓缓浮至半空。
她们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眉心的赤红色彼岸标记明暗几下。
不过片刻之间,环绕的彼岸花瓣越来越多、越来越浓密,整个黄泉的上空都弥漫着赤红的颜色和诡异的幽香,而最后彼岸花瓣都汇聚在她们前方,形成了一扇门的形状——
守门之人打开了冥界与人间的大门。
门内除黑暗再看不见其它,似是无底的深渊,但余陌径直推门走去。
门出现后曼珠和沙华的身影逐渐变得透明,再渐渐融合成为一体,紧跟着余陌的步伐消失在门内。
一阵天旋地转,余陌睁开眼睛,同时被身旁的东西咯了个清醒,猛然间从地下切换到人间他头脑还不太清醒,出于本能,他模模糊糊将东西推开,然而下一秒就听到了“哗啦”一声——这是到什么地方了???
等适应了人间的环境,他突然觉得脖颈处有什么凉飕飕的东西,于是余陌定了定神,看清了他的处境。
嚯!好俊俏的少年!
以及,他好像不太友善……
余陌带着颈侧剑刃的寒意向周围扫了一眼。
这原来是一间祠堂,他“下落”的地方刚巧就是一堆牌位,前面摆着一张案几,整整齐齐地放着贡品、蜡烛和祭鼎,令人心下一惊的是,他的牌位也在其中,而且还被放在了正中间!
怪不得他会落到这里……
既然是在祠堂里留有他的牌位的话,余陌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就必定是祝家了,他微微蹙起眉心,眼神里对这个把剑架在他脖子上的少年上下打量——
祝家,少年,身上还有一丝不太明显的冥气……
他嘴角不太明显地上扬了一下,开口道:“不认识我了么?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
余陌表情淡淡地看着面前长相清秀文雅的少年,然后抬起手试图将压在自己颈侧的剑刃移开,可下一秒,眼前突然寒光一闪,余陌见状迅速后撤一步,偏头堪堪躲过那散着寒意的一剑,与此同时,他感觉身边有些东西随着他的动作“哗啦”一声。
余陌:“……”
这倒霉催的。
面前的少年瞬时变了脸色,神情一凛便又挥剑而来。
余陌心里叹了口气,右手一翻,从袖中翻出一根红线,红线顺着剑的形状蜿蜒缠上,非但没有断,反而把整个剑身都包裹住,余陌握着绳子猛地往旁边一使力!
少年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被那股劲力顺势往一侧带去,那红线却一下松开,顺着剑柄绕到少年身上,将他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捆了一圈。
余陌:“少年人,别太激动,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就是祝鸿的公子,祝景灏吧?”
对面少年挣扎的动作突然顿了顿,瞪起漆黑的眸子,纵是浓密的睫毛也遮不住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怒意,“是又如何,你又是哪家的走狗?赶尽杀绝还不够,还要毁我祖祠吗?!”
“走狗”余陌:“呃,我想这可能有些误会……”
他垂眸看向刚才“哗啦”落地的一堆东西,怀着愧疚的心情弯腰从众多祖宗中翻翻找找,捡出了一个,与其他牌位上“第几世祖某公之位”的不同,这个上面只有两个字,写的还是正拿着这块牌位的本尊的名字——余陌。
他举着自己的牌位向祝景灏投去询问的眼光,“认得他么?”
祝景灏把脸撇到一边,干脆地回答:“不认识。”
闻言余陌忍不住轻笑了一声,突然冒出想逗逗他的想法,于是他拿着牌位往祝景灏头上拍了一下。
猝不及防当头挨了一拍,祝景灏脸上表情有些怔住。
“我就是余陌。”
“……”
祝景灏被他开口说的这句话又怔了一下。
“若按照祝鸿的遗嘱,你当唤我一声师尊;但若按辈分来算的话,你应当是叫我一声老祖宗,然后再给我磕几个头。”
“……”
祝景灏有一种石化的错觉,好像被人钉在原地似的,动弹不得。这短短的一刻之间,从祭台上突然冒出来个老祖宗,多荒谬啊。
“你更喜欢哪个称呼呢?”余陌仍是笑着问。
“…………”
看眼前的少年神色越来越难看,他及时止住了笑,捡起地上散落的“祖宗”,根据上面的顺序将他们恢复原位。
做完这些,他站在祭台前,十分正式地向上面诸位做了个揖,随后转头对上祝景灏的眼睛。
祝景灏的眼睛其实是偏向于桃花眼型的,但莫名眉宇之间却呈现出一丝凌厉之感,尤其是当眉心皱起时,墨色的瞳孔似乎是藏着诸多事情,深沉如夜,让人捉摸不透。
他自以为礼貌且诚心地问道:“我还需要上去吗?”
祝景灏:“……”
余陌似乎是了然了一些事情,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一拢,把捆满祝景灏全身的红线收回袖中。
“当真不拜师?”
祝景灏活动了一下身骨,将剑插回剑鞘,又对着上面诸位磕了三个头,才回道:“父亲在世时曾与我提起过你,让我尊你敬你,至于拜师,你得先让我看看你究竟有何本事。”
他边说边将手伸进祭台下面,摸索着什么,“咔哒”一下,祝景灏手上多了个黑色的小匣子——通体漆黑,一丝花纹都没有,只有在上盖中央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凹槽。
他一手托着匣子,一手食指放到嘴边,然后咬破了皮肉,在那个小小的凹槽处滴下一滴血。
“咔嚓”小匣子应时打开,被递到了余陌手上。
余陌左侧的剑眉微微一挑,这东西居然还在这儿。
那是一个铃铛,悬着长命锁的铃铛。
“给,阴司铃,物归原主。”祝景灏说。
余陌伸出手去接,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在即将碰到那铃铛的时候,他的手指一蜷转而偏开,去摸了摸祝景灏的头。
祝景灏:“……???”
余陌:“这东西本来就是要送与你的,只是当年你还太小,无法驾驭它我才交给你父亲保管,当年为了它我可是费了不少心思,若现在直接收回来,只会给我平添很多麻烦,你留着吧,有空我教你怎么用。”
“哦……”祝景灏瞥了他一眼,淡淡应下。
余陌本想再嘱咐几句,却听到外面隐隐约约有些不寻常的动静,直觉告诉他,这类动静不太对劲,与此同时,他一直佩戴在腰间的玉佩忽然剧烈震动起来,伴随着不住的嗡鸣,在寂静的祠堂中显得格外突兀。
“这是什么?”祝景灏低头看向他腰间系着的东西,光滑只有铜钱大小的圆形物件,中间嵌着一块幽幽泛着血色的石头,外圈绕着密密麻麻的繁复的花纹,却又被横出的裂纹分得看不出原貌。
“玉佩?为何有这么多裂痕?”
余陌屈起食指和中指,夹住玉佩的边缘,手背因用力而凸起几道筋纹,随之微弱的白光从指尖闪过,玉佩止住了躁动。
他低声骂了句什么,道:“啧,这么快就来活儿了。”
祝景灏投以询问的目光,“什么?”
余陌:“小子,你不是想看看我究竟有什么本事么,跟我来,仔细看。”
余陌不由分说直接拉起祝景灏的衣袖,拖着他大步走出祠堂,朝着刚才不明动静的来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