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
余陌举着手上的光亮四处察看。
李府不愧是大户人家,连府门都做得极为气派,门的两边各蹲着一头铜狮子,气势非常,而两扇门的中间有椒图衔环,其余的部分点缀着复杂的花纹,每一处细节都精致到无可挑剔。
而那棵古柳,就在李府东侧几百米处。
这是一株巨大的古柳,柳枝有一小部分延伸到了李府的院子里,剩余的则把这条不算窄的胡同挡了个严严实实。
若是在夏日的傍晚,这会是一个难得的休憩场所,但是现在,倒是特别适合孤魂野鬼之类的栖居。
“真是聚阴的绝佳地方。”余陌感叹道。
柳条在夜风的吹拂下,时不时轻轻碰到余陌的脸和后脖颈,凉飕飕的,给人一种女鬼趴在他肩上低语呢喃的错觉。
空灵,或者说虚弱的声音——“你是来找我的吗?”
余陌:“……”
靠,不是错觉。
他略微僵硬地回头,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只有一只白色的小蝴蝶驻留在肩头,扇动着翅膀。
余陌伸出指尖,蝴蝶听话地停在上面。
“你……在哪儿?”他问道。
蝴蝶触角动了动,扑闪着飞离,没入千万枝柳条中。
余陌举着火光跟上它,在碰到柳条时,火焰并不熄灭或者晃动,而是平稳穿过,虚幻的光晕照亮周边的环境,他穿梭在巨大的柳荫下。
快到了,他想。
他手上的火光随着距离柳树的树根越来越近,颜色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变成了淡蓝色。
蝴蝶停下了,余陌摊开手心让它驻落,它驻足几秒,身体闪过微弱的淡蓝色光芒,然后不动了。
又过几秒,它突然惊醒似的,快速扇动翅膀,仓皇逃出余陌的掌心,飞向了漆黑的天空。
他蹲下身,火光的淡蓝色更甚。
“就是这儿了。”
他掏出一个锦囊,这是他的物品收纳器,里面装着各式各样数不清的法器和道具,他自己都数不清。
摸索了好一会儿,他唇角露出一抹笑容,拿出了东西。
那是一个青铜鼎。
繁复的凤鸟花纹缠绕着鼎身,组成一只凤凰的形状,栩栩如生,而它的名字就叫“凤鸟青铜鼎”,是余陌早些年在人间收集来的,能暂时收容流落的灵魂,维持它们的形态直至保证它们安全到达冥界。
余陌祭出凤鸟青铜鼎,鼎上的花纹立刻鲜活起来,外层镀上了一层金色,一道凤凰长鸣从鼎中破风而出,凤鸟直接从青铜鼎上化出实形,金色的翅翼瞬间盘旋而上数百米!
片刻后,余陌所站立的地方有许多淡蓝色的细小光点破土而出,如一片小型的浩渺宇宙,它们缓缓飘浮汇聚成为一团,人们常称它为——鬼火。
这团名为南蓉的鬼火知道自己在人间待不了太长时间了,于是它朝上方的青铜鼎而去,朝着凤鸟嘶鸣的方向而去。
在进入鼎口的前一秒,空灵飘渺的声音响起,她说:“能不能,最后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如果我能做得到的话。”余陌这样回她。
“我所求不多,既然不能和阿楚一起活下去,那我只期望,阿楚能好好活着,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儿。”
余陌沉吟片刻,回道:“我尽量……”
话音未完,淡蓝色鬼火突然抖了一下,衣角被风吹起,余陌眸子一眯,闪身避开令人措不及防的一击,对着凤鸟一吹哨,凤鸟便像是受到召唤一样,掉头转身向他的方向飞来,在即将碰到他的脸颊时,被一下收回了鼎中。
鼎上金色的光亮黯淡下去,恢复成了青铜色,淡蓝色鬼火受惊消失在了空气中。
一缕黑雾破空袭来,余陌反应极快地拔剑斩断。
李楚站在他身后,阴沉地说道:“如果想保住他,就把阿蓉还给我。”
祝景灏被她从身后拎出来,丢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两人身上俱是伤痕,但相比之下,李楚明显更重一点,她周身的黑雾已经淡下去不少,指尖在微微发抖。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而且在成为傀儡之前丢了半条命,根本承受不住这股强烈的灵力施压,撑不了多久了。
余陌扶额看向祝景灏,叹息道:“我好像预想到以后收你为徒要费多少心力了。”
祝景灏嘴角僵了僵,眸子变得深沉,借着夜色,他背在身后的手指蜷起,在没人看到的地方凝聚起灵力。
半晌却又松开。
“少废话,把她还给我!”李楚的呼吸开始粗重急促。
“我还给你你能怎么样呢,她已经走到最后了,你如果是真心待她,就应该让她去轮回,虽然一个残缺的魂魄不能转世成人,但是,比如蝴蝶,还是可以的。再怎么样总好过魂飞魄散吧。”
腰间的玉佩白光一现,铃铛声响起,曼珠和沙华回到余陌身边,她们的衣服倒是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灰尘或血迹。
“那些人精神力太弱,一净化就不行了,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嗯。”余陌应下,曼珠沙华回到了玉佩内。
一个,都没留下吗……
李楚怔了一瞬,而后没有征兆地猛然跪在地上,嘴角有血源源不断流出,黑雾在她身上开始乱窜。
“糟了。”余陌皱眉。
他握住剑,切断肆虐失控而攻击他们的黑雾,变换着方位摸到她身边,随后果断地朝祝景灏挥出一剑。
祝景灏身上的黑雾消散,他向旁边翻了个身,下一秒他原来所在的地方地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数枝柳条被迫离开本体掉落在这方狭小的天地。
“铃铛!”余陌一把拉起祝景灏,回身一刺,击开了又一缕黑雾。
“给,接着!”
他收回剑,在自己周身开了个保护罩,神色冷静地咬破食指在铃铛身上画了道符。
指尖移开时,鲜红逐渐没入青绿中,二者怪异地融为一体。
祝景灏看得入了神,看样子,的确是个好东西,这个师尊,还是可以拜一拜的。
余陌举着铃铛轻轻晃动三下,趁着短暂的间隙笑眯眯对祝景灏说道:“这道符,什么时候你主动叫了师尊我再教给你。”
铃声初歇,狂风骤起。
千万枝柳条突然被风掀起,余陌手上一直亮着的蓝色火苗也彻底熄灭掉,只有怒吼的风与漆黑的夜能清清楚楚被感知到。
地面开始抖动,狂风在慢慢减弱,四面八方传来怪异的嗡鸣,像千万人的脚步同时逼近这个狭窄的小地方,柳荫下亮起一簇淡蓝色火焰,然后是第二簇、第三簇……
整片地方都被蓝色的光点照亮包裹。
它们被阴司铃从地下召唤而来,服从于召唤人的命令。
“她,”余陌淡漠开口,眸子中闪过一丝寒意,“但不要杀。”
数以百千计的鬼火乍然亮起,全然照亮了周围,所有人都被笼罩在内。
它们直直冲向站在中央的李楚,肆意而又贪婪地吞食她身上的黑气,淡蓝与墨黑交合抗衡,难解难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吞咽声,与李楚的挣扎交杂在一起。
她周身的黑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同时,她身上的伤痕、血迹,也在以同样的速度增多。
最后,她无力地倒在地上,伤口已经遍布全身。
余陌瞳孔中的寒意散去,又恢复成原来的平淡与冷漠,他说道:“好了,足够了。”
铃铛摇晃四下。
鬼火黯淡下去,地面停止震动,柳条再次静止,一切重归宁静。
余陌长舒一口气,捏了捏眉心。
这东西果真极大消耗灵力与精神力,这才没有多久,他就感觉到了一阵眩晕。
“为什么……”
李楚仰面望向无尽的天空,泪水划过眼角,她胸口有一团小东西幽幽地趴着,温和的光晕照亮了她疲惫倦怠的脸。
“阿楚,有什么难过的呢?下一世我会化作风、化作云、化作一只小小的蝴蝶,一直陪着你,你从来都不是孤独的,你在难过什么呢?”
淡蓝色鬼火温柔地抚过她的乱发、她的伤口、她沾了血的廉价的手链。
她由无声流泪变成呜咽,连呼吸都在控制不住地发抖。
余陌重新祭出凤鸟青铜鼎。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金色的圣鸟鸣叫着与纯洁的灵魂一同被封入鼎内。
“好好活下去啊……”
“他们骗人的,‘放花灯许愿很灵的’根本就不灵,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李楚无助地呜咽。
祝景灏走上前为她疗伤,除了腿已经无法站立,她身上其它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余陌靠在墙边,嘴唇有些苍白,说道:“死亡只是人离开的第一步;当你成为鬼魂,游荡在人间,会渐渐忘记你的名字、你生前所有的一切,这是第二步;而当那些为你哭泣的人也遗忘了的时候,你才真正地死亡,所以人们说——”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李家三人从府里惊慌逃出,瘫坐在地,衣服上有些血迹,“府……府上的人……都死了?”
余陌将阴司铃还给祝景灏,笑着回应道:“没有啊,这不还有你们呢吗。”
李老爷和李川脸上的肉默契一抖,兰晴两眼一翻昏在李老爷肩上。
*****
数日后。
在余陌嫌弃又不满的多次催促后,祝景灏终于换了身看起来年轻阳光有活力的衣服——笋绿色销金云纹直䄌。
至少比原来的死气沉沉好多了。
他去敲余陌的房门,无人回应。
李楚坐着轮椅在他背后悠然说道:“茅厕。”
她肩上白色的小蝴蝶无声飞起在空中转了个圈又落回,好像很惬意的样子。
因为喝了李楚泡的那杯带着剧毒钩吻的龙井,余陌拉了好几天肚子。
“天天的找我干嘛?”余陌脸色苍白,脚步虚浮地从远处走来。
见他过来,李楚适时知趣地转着轮子离开了。
祝景灏眼底浮现一丝笑意,语气平常道:“拜师啊。”
余陌:“哦,那走吧,去祠堂。”
李家三人站在门口目送余陌、祝景灏以及李楚和蝴蝶离去。
“你离开之后去哪儿呢?”祝景灏问李楚。
她摩挲着手上戴的两串手链,抬头望着天空,如释重负般笑说:“哪儿都行,她们都不在了,这府上已经没有我牵挂的东西了。”
他们在一个岔路口分别,他们目送着一个女孩和一只小小的白蝴蝶的影子在夕阳下逐渐拉长、远去。
小蝴蝶盘旋不停,李楚只是笑着看,她最终还是带着她的蝴蝶去往远方,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