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表情僵硬地在祝景灏和“晴姨”之间来回巡视,最后不得不承认,祝景灏的长相和晴姨毫无相像之处。
祝景灏的眼睛是清澈而明亮的桃花眼,眸子中有光,看人时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与之相反的,晴姨的眼睛则是标准的倒三角,蒜头鼻更是与祝景灏高挺的鼻梁大相径庭。
这样一对比,余陌莫名觉得自己未来的小徒弟无比顺眼。
若非要说有什么相似之处——祝景灏虽然看起来未经世事,但余陌总有一种错觉,觉得他单纯的外表下还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东西,但是说不上来,或许是藏得极深,也或许只是他的错觉罢了,毕竟他已经太久太久没见过人了。
但晴姨不同,晴姨的眼神里,确切点应该说在她整张脸上,都透着一股子精明气,明显到什么程度呢,就差把这俩字写脑门上了。
“你是……”
“我是景灏啊,祝家的那个。”
说完,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余陌想刀人的眼神,于是回头小声解释道:“她叫兰晴,我母亲还在世时常来找她解闷。”
祝景灏靠得极近,少年人呼吸时的热气尽数撒在余陌耳边,嗓音中既带着些许稚嫩又充斥着男性独有的低沉,二者奇异地融合一体。
他发觉自己耳朵好像有些烫,有种怪怪的感觉,但没等他仔细想,祝景灏就转开了头。
兰晴盯着他想了一会儿,才好像恍然大悟,立马换了副表情,语气也和善了许多,“哦,我想起来了,是小灏啊,哈哈哈哈误会误会。”
她让那些围着的人退下,亲切地挽起祝景灏的胳膊,“哎呀,这都多久没见了呀,你说这,唉,自从你家……”
说到一半她突然顿住,眼中泪光闪过,又迅速拿手帕抹了下,“算了,过去就过去了,不提了。”
祝景灏:“嗯。”
“这位是你的朋友吧,怎么称呼?”
余陌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她的换脸术,还是回应道:“叫我余陌就好,刚才……一时情急,还请见谅。”
兰晴不甚在意地略过,说道:“没事,我带你们去前厅,咱再细说。”
此时夜色已深,院中不知名的虫鸟交替叫嚣,屋角处趴着一团黑色的东西,微微起伏,几乎要与墨瓦融为一体。
下人们裹着沐浴完的少爷与他们当面碰上,兰晴又嘱咐了几句,少爷仍是失魂落魄一般,嘴里机械地重复“别杀我……”
等到拐角处,屋檐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突然发出粗嘎的叫声——“哑~!哑~!哑~!”
所有人浑身俱是一抖,尤其是少爷,刚缓过来的情绪又激动起来,死拽着一个人的领子,惊恐地叫道:“你听!她来了,她来索我的命了,是不是?是不是?!”
“快带少爷回房休息,不是让你们把那只乌鸦弄死吗?!怎么还在那儿叫丧?你们怎么办事的?!”
“是,夫人息怒!小的这就去办!”
余陌:“夫人,能否问一下近日府上发生了何事?”
兰晴:“唉,一言难尽。”
祝景灏适时岔开话题,问道:“多年不见,李叔近日可好?”
兰晴:“还好,只是我儿子李川不知怎的,突然就这样了,请了好几个大师,没一个管用的。”
余陌看这情形,心中猜个七七八八了。
“大概是从一个月前吧,府上就接二连三地出现怪事,刚开始是老爷养的腊梅莫名其妙地开了花,你说这大暑天的,梅花竟然开了。接着就是院里的百合花,你看。”
兰晴示意他们看栏杆下面。
一大片百合花尽数枯萎,但奇怪的是它们仍保持着开花时的形态,尤以刚冒出来的花苞最典型,最里层的那一片花瓣正是半展未展,看上去像是染了一层颜料,仿佛下一秒就会抖落伪装继续绽开。
可是,它却永远不会再绽开了,那不是逼真的颜料,枯褐的花、叶实实在在地昭示着生命的消逝。
祝景灏悄悄凑过来,低声问道:“你有发现什么吗?”
他一转头,水汪汪的大眼睛近在咫尺,以至于他能清清楚楚地听到祝景灏的呼吸声,两人的鼻梁再近一寸就会相抵。
“……”
忍无可忍。
余陌一把推开祝景灏的脸,语气低沉地警告道:“别靠我这么近。”
到了前厅,主座上已经坐了一个人,他看起来面容苍老,脸上的褶子似山间沟壑,皮肤松弛耷拉着,牵扯得嘴角也向下弯折,浑身的威严令人不寒而栗。
余陌想,他应该就是李府的的主人了。
兰晴走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听罢他点点头,笑着对余陌和祝景灏说道:“是小灏啊,上次一别倒是多年了,转眼一见都长这么大了?快坐,这就是余先生吧,也快坐,别拘束哈哈哈哈哈哈哈。”
祝景灏;“谢谢李叔。”
余陌皮笑肉不笑:“多谢李老爷。”
“不知你们喜欢喝什么茶啊?”
祝景灏:“夜已经深了,不必劳烦准备了。”
余陌:“龙井有否?”
“……”
李老爷子未达眼皮的笑容凝固了一瞬,随即恢复过来,又笑道:“有的有的哈哈哈哈,小灵!去上壶龙井来!”
“是,老爷。”
吩咐完后,李老爷脸上的笑容又收了回去,长叹一声。
余陌立刻会意,感慨这一家子真不愧是一家子,连变脸都如出一辙,“敢问李公子近日发生什么事了呢?”
兰晴停下捏肩的动作,掩面泣泪。
余陌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一生的礼貌都用在此刻了。
祝景灏见势说道:“我这位朋友见多识广,也许能帮上一点忙,有什么问题但说无妨。”
“之前呢,我也花重金请过了好几位大师来府中做法,但是,这些个大师要么一看就走,要么就是做了法得几天安生日子,之后又跟原来一样鸡犬不宁的。我这段时间啊,为了犬子,可谓是筋疲力尽啊。”
兰晴一边捏肩一边安慰他,举手投足间妥妥贤妻良母的典范,与刚才的精明果断判若两人。
余陌开门见山道:“附上近日可有人逝去?我是指非正常死亡比如溺水、被虐打什么的……”
夫妇俩猛地住了声,兰晴捏肩的力度明显重了几分,眼神闪躲。
余陌见状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在这儿装什么好狗,他好歹也是在人间待过近百年的,什么样的人没见过。
李老爷手上不停地盘着串珠子,浑浊苍老的眼睛始终低着。
半晌,在兰晴的一番劝说下,老头子屈尊降贵终于开了口。
“这……其实有个……”
恰好此时有下人来报,打断了他的话。
余陌:“啧。”
“老爷、夫人,找到楚小姐了。”
主座上的两人立刻就抬起头来,刚才的犹豫被甩到九霄云外,“在哪?”
“我们找到的时候,她正抱着木偶从少爷房里出来,被小的押到柴房关起来了。”
李老爷使劲揉揉眉心,额头上的皱纹挤成一团,最后摆摆手让人下去了。
祝景灏刚想开口接着问些什么,余陌朝他摇摇头,这老头子不吃点实质性的苦头是什么也不会说的。
既然这样,那何必浪费时间,等他自己愿意了再问也不迟,到时候,估计连家底都得交代得清清楚楚。
余陌起身道:“今日天色已深,我们冒昧而来本就叨扰之至,更不方便过多过问李府家事,我们还是先行离开吧。”
李老爷脸上的褶子一抖,兰晴立刻领意,说道:“二位,不妨留下来过夜吧,府上有些事希望二位能相助,多少钱你们提,李府必不会怠慢!”
余陌剑眉一挑,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浮上嘴角。
祝景灏十分识时务地顺着补充道:“是啊,李叔很好的,我们在府上留一夜吧。”
余陌:“那……叨扰了。”
兰晴:“不不不,李府的荣幸。”
祝景灏:……
虚伪。
*****
余陌躺在床上,枕在脑后的双手指节有意无意地打着拍子,望着漆黑的虚空不知在想什么。
腰间的玉佩白光一闪,清脆带着些慵懒的声音从中传来:“啊~让我猜猜,你一定是在想那个‘楚小姐’吧?”
“嗯。”
“我也觉得这个‘楚小姐’一定有问题,但是我和阿姐太累了,没法现形。”
“你觉得,这夫妇俩怎么样?”余陌突然问道。
曼珠冷冷的声线简短又直接:“半真半假,小人之心。”
余陌表示赞同,沉默一会儿状似无心地说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只要确定那‘东西’在这儿就行,不过如果能翻一翻生死册就好办多了。”
“打住!这件事绝无可能!”沙华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的幻想,“自从上次擅自查阅被发现之后,你就已经是那边的黑名单头号了,你心里难道没点数吗?”
余陌:“……我只是说如果而已。”
再说上次不是什么也没查到嘛。
他好不容易避开难缠的阴差,才刚刚找到祝家一族的谱系,还没来得及翻开就被发现了,那边的人公正无私果断上报,冥王降罪,于是他白白给孟婆打了一年下手。
沙华打了个哈欠,疲惫道:“不行了,我……”
“嘘。”余陌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动静,示意她噤声。
房间内一片死寂,只有外面的乌鸦时不时叫两句丧,预示着不安的来临。
“笃、笃、笃。”
房间的门被机械而缓慢地敲了三下。
余陌闭上眼睛假装熟睡,抚灭玉佩的光芒,耐心等待着。
“笃、笃、笃。”
又是三下。
红线悄悄从袖中探头,蛰伏在余陌右手腕口处。
“笃、笃、笃。”
敲门声第三次响起。
但这次最后一节敲声落下时,伴随着空灵而突兀的女声在询问。
“有人吗?有人在吗?有没有人啊?”
第三句询问时,尾音似乎带着哭腔。在寂静的夜里令人不寒而栗。
余陌在黑暗中缓缓睁开眼睛,半眯着瞥向门口。
与此同时,房间的门突然毫无征兆地被推开!
月光黯淡,但是还是给屋内带来一丝光线,空气中气流微动。
他勉强看清了来者——
红盖头、红嫁衣、绣花鞋。
余陌的第一反应是:这装扮似曾相似。
随后他一个激灵猛然清醒过来,这赫然是被祝景灏砍掉头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