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等岳娇再去医馆时,已经过去五日了。
这几日她都在忙着跟阮安康赶制柳小姐定下的绢花。
早日做好了送过去,要是柳小姐满意,说不定还能再接几单。
等到差不多快做完后,她才想起了医馆还有笔欠款没结。
她带着自己这几年攒下的三两银子,去了医馆。
到了医馆,没见着吴大夫跟当归,大堂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披散着头发,包捆得像个粽子的人形物体坐在一张椅子上,正闭着眼睛睡觉。
“吴大夫!”她出声唤。
没人应。
“当归!” 微微拔高声量,
还是没人应。
“奇怪,这人去哪儿呢?” 她在大堂里绕了一圈也没见着人。
转头,就见着那椅子上的大粽子已经睁开了眼睛,正在看着她。
岳娇朝着他走了过去,待走近了,发现那双眼睛,略感熟悉。
思量了下,她试探着开:“你是那...” 她差点脱口而出小乞丐,还好她及时住口了,改口换成了:“ 几日前的那个小少年?”
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大粽子只是眨巴眨巴了眼睛,没有回她。
他的眼睛本就好看,再加上被包裹成这样,倒显得有些笨拙的可爱。
让她忍不住弯了弯眼眸,蹲在他的身前,轻声笑问:“是谁将你包成这样的?吴大夫可没有这样的手艺,定是当归吧!”
“阮小娘子,你可以不许污蔑人!”
她的话刚说完,就被反驳了回来。
转头看去,当归正抱着一筐药材从后院出来,后面跟着吴大夫。
“难不成还真是吴大夫的手艺?这样看倒是看出来有些不同于平常的趣味了,吴大夫真是好手艺呢!简简单单的包扎都能包出些花样来!”
当归没好气的哼了声:“阮小娘子,你可真会见人下菜碟!”
岳娇两眼弯弯,笑着没说话。从荷包里取出银子,走上前。
“吴大夫,我暂时只有三两银子,您先收下,余下的我再想办法凑!”
吴大夫也不客气收下了银子,收下前眼带深意的看了她一眼 “不知阮娘子知不知道这件事?”
岳娇眼神敛了敛,低眉道:“我娘知道这事,只是她不知道我有垫钱,还请吴大夫不要将此事说出去。”
吴大夫微颔首,而后朝大粽子那边看看了,道:“这是个哑巴?来了六天,一句话没说过!”
岳娇愣了愣:“不会说话?”
她想了想,跟他交谈了这几次,确实没有得到过他的回应。便回身再度走到大粽子身边,蹲下看着他。
“你会说话吗?”
大堂内的三人都以为得不到回应,结果大粽子嘴唇蠕动了几下,声若蚊蝇的吐出两个字。
“谢谢”
嗯?
岳娇有些惊喜的转头看向吴大夫。
“他会说话!”
随后她又转了回来,看着大粽子笑说:“你这声谢谢我就收下了,不过你更应该谢的是柳小姐,要是没有她,我可救不了你!”
大粽子眨巴眨巴眼睛想要开口时,吴大夫跟当归走了过来。
“嚯,我还以为这小子不会说话呢!给他正骨时楞是没吱声,还真能忍!”
“不是哑巴呀?”
吴大夫跟当归还想再逗他说几句时,医馆来了几个病人。
“大夫!大夫!”
吴大夫跟当归忙去招呼来人。
见医馆开始忙了,岳娇也不打算再待了,正要起身时,大粽子又开口了。
“她...救我,是...举手之劳,你...救我是...倾其所有,她...要谢,你更...要谢。”
他的声音很轻,许是因着伤口的原因,忍着痛说的断断续续的,但岳娇还是从他的话里听出了真心诚意的感激。
听完他的话,她有些诧异。
话本子里常有的故事桥段,大户人家的小姐救了落难的书生,书生只记得小姐的恩情,却不记得日夜照顾他的下人的恩情。
就连吴大夫都认为,救他是柳小姐的功劳,她不过是搭把手罢了。
却没想到,这个少年小小年纪,倒是比这群大人要看得更通透一些。
她自认不是一个十分善良的人,但在真诚的少年面前,不知为何一而再再而三的软了心肠,忍不住抬手轻抚了抚他的头。
她这才注意到,他的头发倒是出奇的好。
岳娇给县城里无数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梳过头,那些精心养护的头发竟然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的。
乌黑浓密的发丝如瀑布般披散在肩上,撩起一缕来,顺滑光亮的发丝顺着指缝间很快的滑了下去。
她忍不住感叹了一声:“你的头发真漂亮。”
她一时手痒,将这头浓密的黑发编成了一个辫子垂在一侧,自手腕上取下一截红色的头绳,在尾端绑了个结。
再次蹲到他的身前,端详片刻后,她才满意的笑道:“披头散发的不太雅观,少年郎就要干净利落的才有朝气!”
看着她笑,少年的眼里也染上了些笑意。
“安心养伤,过后再来看你!”
给少年留下这句话后,她起身走了。
少年目送着她离开,走远,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眼中,都未曾收回视线。
岳娇这一走,就再没去过医馆。
那少年养得一头那般漂亮的头发,说话也不像普通人家的孩子,想来并不是什么小乞丐,多半是出自富贵人家的少爷。
一个富贵人家的少爷,被打成那样扔在街上,怕不是得罪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
他都得罪不起,岳娇就更得罪不起了。
救他已经是倾尽她全部的积蓄还欠了一笔债了,她不想再因为他牵扯上什么不该牵扯的人。
就这样惶惶恐恐的过了一月,没见着有人来寻麻烦,岳娇才放下心来。
想着一个月过去了,那少年的伤应该也好了,想必是已经走了,她才揣着这一个月攒的几钱银子上门。
还差五大夫二两银子,她只能攒一点还了点了。
到了医馆后,只看见吴大夫跟当归,没有看见其他的身影。
“阮小娘子,你来了呀!” 当归跟她打招呼。
岳娇点点头,小声问道:“那个小少年呢?”
“走了呀!”
岳娇暗自松了口气,又问:“什么时候走的?”
“半月前就走了!没想到那小子还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家里人寻来接走的!” 吴大夫接过后,说着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一包东西递了过来。
“诺,他留给你的!”
果然如她所料!
“这是什么?” 岳娇有些疑惑的接过来,掂在手里分量还挺重的,她打开袋子一看,顿时傻眼了。
“这?”
“那家人给的谢礼,啧啧啧,出手可真是大方,不仅给你封了一百两,给我家大夫跟柳小姐也各封了一百两呢!”当归说的一脸兴奋。
岳娇捧着那沉甸甸的银子,脑子还有些发懵。
她起先救他时就以为他是个小乞丐,压根没想到会有什么回报,后来猜到他的身份,也只担心会不会被他牵连。
结果没想到,是她把人想窄了。
一百两呢!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大的银锭!
待回味过来,她心里也忍不住欣喜。
既然他知恩图报,那她也就痛快收下了,这下,安康的轮椅有指望了!
捧着银子回家,还没进门,她的声音就传进了院子里。
“安康!咱们的轮椅有着落了!”
在院子里整理妆匣的阮娘子看着她急匆匆的样子,脸色沉了下来。
“你一个妇人家,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要是往日,岳娇肯定立马端庄下来,唯唯诺诺的认错。
但是今日她太高兴了,将银锭奉到阮娘子跟前,她殷切的说:“娘!我们有钱了,可以给安康打辆轮椅了!”
阮娘子拿过银锭仔细端详了会,脸上没有出现喜色,反而更沉了。
“你哪里来的?”
这声不像询问更像呵斥的话,让岳娇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她垂下头,小心翼翼的回道:“上次救的那个小乞丐,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这是他封的谢礼。”
阮娘子显然不信她的话,冷哼一声 :“就凭你送的那两件破衣服,人家就给你一百两?”
见她不信,岳娇急忙解释道:“真的,不仅给我封了,还给吴大夫跟柳小姐也封了的!”
阮娘子斜眼看着她:“吴大夫救治他,柳小姐出了钱,你做了什么?凭什么跟人家拿一样的谢礼?你别是私底下跟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
这话说的严重,岳娇急忙跪下。
“我没有!娘,我绝对没有干对不起安康的事情!再则那少年还小,跟安康一样大,我怎么可能跟他有了首尾!”
岂料岳娇这话如火上浇油般,让阮娘子更气了,她先是看了眼阮安康的屋子,后压低声量,狠狠的质问她。
“旁的少年十二岁可不小了,你莫不是以为拿安康来当幌子我就能信你?”
岳娇一时之间百口莫辩,这时阮安康的声音从屋子里传来了。
“娘,这几天娇娇都跟我待在一起哪都没去呢!”
岳娇立直了身子忙点头:“娘要是不信 也可以去医馆打听,吴大夫都可以给我作证的!”
阮娘子这才没再说话,阴恻恻的盯了岳娇许久,才从口中吐了一句。
“先去牌位下跪着!”
岳娇二话没说,便去牌位下跪着了。
这一跪,就是两个时辰,一直待阮娘子进屋后,她才瘫坐在地上。
她没想到自己的一番心意,迎来的却是无端的猜忌。
阮娘子对她,越来越不放心了。
才来阮家的头两年,阮娘子对她虽说不上多好,但也不至于这么防备。
随着她年龄的增长,身量长开了,以前面黄肌瘦的小丫头慢慢变成了一个肤白丰腴,长相秀丽的大姑娘,阮娘子渐渐的对她就不放心了。
总是怀疑她在外面跟谁勾搭,若不是需要她出去挣钱,只怕恨不得拿根绳子将她套在家里。
不管她说什么,再怎样表忠心,阮娘子都不信,时不时的就要敲打她一下。
这不是岳娇第一次跪了,从满了十五岁后,阮娘子让她跪牌位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有时是因为她在外面跟某位男子多说了两句话,有时是因为她穿了身好看的衣裳,更过分的时候,哪怕她往院子外面多看两眼,都会迎来一顿谩骂。
好在岳娇是从小被打骂过来的,也向来看得开,她时常开导自己。
阮娘子虽恶了些,但好在从来不动手打她。若是当年被那些喜欢打杀下人的主家买去了,自己说不定早就没命了。
是以,面对阮娘子的处罚,她也欣然接受。
只是今日阮娘子这气大了些,一直到让她跪到了天黑,睡前才让她起身。
起身时脚已经麻到没了知觉,动一步都是钻心的麻劲,她撑着墙缓了好久才缓过来。
她慢慢的将自己洗漱干净后,才摸着黑上了床。
“娇娇,你还好吗?”
黑暗中,传来阮安康担忧的声音。
“我没事,你怎么还没睡?”
摸到了床边,岳娇脱下外衫挂在一旁,穿着里衣上了床。
她刚躺下,阮安康的手就从后面环抱住了她的腰身。
岳娇能感觉到他的脸贴在她的背上。
他小声的说:“对不起,娇娇。”
岳娇拍了拍腰间的手,轻声开口:“你为什么要道歉?”
“要不是我没用,娘就不会骂你了!” 少年说着,声音里带着哽咽。
岳娇叹了口气,她是最见不得阮安康哭了,每次他哭都能让她心疼好久。
她转过身,将阮安康揽进怀里。
“跟你没关系,你不要道谢,也不要自责,你已经很好了。”
阮安康是真的很好,从岳娇来阮家的第一天,这个少年就给了岳娇最大的善意。
他会关心岳娇,会安慰岳娇,会依赖岳娇,他比岳娇小了五岁,自己也还只是个小少年,却在用他的方法尽他的努力来尽到一个丈夫的职责。
岳娇能感受到他的自责,有时候她经常在想,一个健康的丈夫,跟阮安康,她会选谁?
毫无疑问的,每次的答案都是阮安康,他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的羁绊,有他在,她才觉得自己有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