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漱玉院后,采枝还没有回来。
傅春深左等右等,想着是否要亲自上门去找罗寄岚,刚出了院子两步,就看着采枝提着灯笼,领着罗寄岚和一个小厮走过来。
傅春深瞧着灯笼燃着的光,抬头一看天,心里更焦灼:这天都黑了,府门落了钥,可要如何是好。
而一见到罗寄岚,便听他开门见山地问:“你丫头不见了?”
罗寄岚在屋里待到了天黑,终于感到肚饿,想去找点吃食填填肚子。
可刚从房门出去,就听漱玉院有人来找。
他当下就软了腿,哪里还敢去找东西吃,立即就跟着采枝走了过来。
罗寄岚嘴上坦荡,但离傅春深站得十分远,像是傅春深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毕竟白日那一遭,再见面总是窘迫万分。
傅春深也不戳穿他,将买针线的事情告知罗寄岚。
刚说完傅春深便道她心急坏了事,万一罗寄岚从中听出什么来,她今日做的打算岂不是就是暴露了。
可罗寄岚是个憨的,确实也只听出了表面意思:“这天色已晚,要不明日再找,若她明日不归,那便可去告官。”
他这话和罗大太太说得也差不多。傅春深却像被浇了一盆冷冰冰的凉水,一下子就清醒了。
若是个小姐,那定是要当下立即去寻的,但蘋蘋一个丫鬟,寻不寻的也不打紧。
虽说傅春深也是位小姐,她此时也不免“自伤其类”——她整日都在漱玉院里,姐姐妹妹都不来找她玩,哪日她也不见了,恐怕也只有丫鬟们知道,不知道谁会来寻她。
傅春深其人,矫情时那是十分的矫情,她看着罗寄岚,两行泪就顺着脸流下了。
而罗寄岚见她一哭,手里攥的两颗核桃,也跟着掉了下来。
核桃一路滚到了傅春深脚边,骨碌碌的。
夜里还起了风,吹得傅春深发丝凌乱,灯笼橙色光芒映衬下,照得她那张脸又凄又美,像死了亲爹一样。
“行行行!我这就替你去找丫鬟!”罗寄岚一时乱了心绪,言语不耐道。
他一挥手,叫上旁边的蒲语,往后门去。
而蒲语傻傻地问罗寄岚:“爷,就我们俩去吗?”
“这么晚了,你还想惊动谁?”罗寄岚给了蒲语一个脑瓜蹦子。
傅春深带着采舟采枝跟在他俩的身后,想说此时后门也关了,他们该怎么出去。
可话尚未问出口,罗寄岚踩着蒲语的肩膀,轻轻一跳,翻到红墙上去了。
而刚才傻乎乎的蒲语,连罗寄岚的手都不用拉,像只燕子一般,飞上了枝头。
采舟采枝不免惊呼,傅春深用帕子掩盖住她的惊讶,果真是武将世家,这利落的身手,翻一堵高墙那可不是小菜一碟。
但傅春深为了难,她可没有如此好的身手,她要如何上去。
坐在墙头上的罗寄岚,斜着眼睛看向下头尚有泪痕的傅春深,疑惑道:“你们跟着我作甚?我要是找到人,自然是送回你这漱玉院来,你也不必在这墙头下等着。”
傅春深放下帕子,问道:“寄岚表弟,你可识得我的丫鬟蘋蘋吗?还是你身边的这奴才识得?”
罗寄岚才知自己被傅春深的眼泪一吓,连这最简单的事情都忘了。
他当初是见过蘋蘋两面,但他经常在外面混,见过的人多了去了,蘋蘋萍萍平平的,哪里都记得?
他给了个眼色与蒲语,蒲语也摇摇头。
这下可尴了尬。
傅春深装作不知道的样子,道:“我心里挂念这丫头,要不寄岚表弟带我一起去。”
罗寄岚打量了一下傅春深,对着蒲语说:“你把左边的那个丫头带着一起出去。”
采枝尚未反应过来,就被飞下来的蒲语抱着腰,又飞了上去。
她平日那不好惹的作态一下子就变了,她叫了一声“小姐”,便被蒲语拽着出了府门。
罗寄岚趴在墙头,肆意笑道:“戌时之前一定回来。”
傅春深听到外头一声重响,还有罗寄岚断断续续的咒骂,不免笑出声来。
采舟看着傅春深的笑意,也低下头微微一笑。
傅春深和采舟回了漱玉院,到了门前,她将罗寄岚落下的核桃捡了起来,心道:这罗寄岚是喜欢吃核桃吗?怎么去哪儿都带着?
一到夜里,这漱玉院的下人就剩采舟采枝蘋蘋三个,如今去了两个,她只能叫采舟道:“去打一盆水来,我先擦擦脸。”
采舟手脚麻利,很快提了热水过来,傅春深用巾帕擦着脸,觉得这一日过得实在是坎坷。
*
今夜无月,只有几颗寥落的星子,黑暗中,青白色的星子哀哀地剥落着惨淡的光。
巡夜的人已经打过一更了,可还不见罗寄岚带着人回来。
洗漱过后,傅春深在房里看着滴漏慢慢流逝,她在房里构想着无数个蘋蘋被人拐卖的可能。
终于在巡夜敲响第二更之前,院子传来些响声。
傅春深拢好衣裳急匆匆出去看,只看到了罗寄岚离去的背影,还有跪在院子里的蘋蘋,和一脸气鼓鼓的采枝。
他是不敢再看我一眼,就这么走了吗?傅春深察觉到罗寄岚的孩子心性,不免失笑。
笑了一瞬,她才将精神转回面前的两个奴婢:“这是怎么了?”
采枝问蘋蘋:“是你说还是我说?”
蘋蘋低着头,颤颤巍巍地说道:“我自己说。”
她跪着往傅春深那边走了两步,向着傅春深磕了一个头:“小姐,不是我不归府,只是我一时见到了我亲娘,不忍分离,才待到了这个时候。”
傅春深讶然:“你亲娘?你不是无父无母吗?”
蘋蘋哭泣着摇摇头:“从前……我也以为我没有父母了,可今日去买针线,我见到一个绣荷包的,她绣的荷包,和我出生带着的荷包是一模一样,我问那妇人是从哪里得来的,她见到我却愣了神……”
蘋蘋哭哭啼啼,像从前一样,一件事七绕八绕的,才讲了个明白。
原是她身上的荷包是信物,荷包上的兔子绣样是独门的手艺。
而蘋蘋幼时被人拐卖,忘了前尘,这才以为自己没有母亲。
傅春深啧叹一声:“竟还有这种巧合。”
风紧,春夜寒峭,傅春深便小幅度地抖了抖肩:“不过能找到亲母也算是你的幸运,明日允你一日假,可以出去瞧瞧母亲。”
采枝却愤愤道:“就算你见到亲娘不忍分离,那也应该托人给我们送封信,不然小姐大晚上还得担忧你!”
蘋蘋也知自己有错,可忍不住为自己辩解说:“我就是太高兴了,把时间忘了。”
见她俩快要吵起来,傅春深打断道:“行了,找到了母亲终究是好事,今日的事就算了吧,我也乏了,你们各自安歇吧。”
尘埃终于落定,傅春深的困意上涌,今日做戏哭得狠了,她早早想要睡上一觉。
可蘋蘋依然还是那样看不懂眼色,她又给傅春深磕了一个头:“小姐,我还有一事相求。”
傅春深捂着嘴巴的手拿开,她隐隐预感,蘋蘋想要求的事,并不是她乐意的事。
“何事?”
蘋蘋跪在地上,慢慢道:“母亲如今也是小有名气的绣娘,她今日见到我,知道我卖给人家做了奴婢,心有刀割,一直抱着我哭,她说……想赎了我回去……”
说着,蘋蘋也打着颤,她似乎也知道这事说得太仓促,颇为心虚。
傅春深看向采枝,采枝也点点头,说她也听到了蘋蘋她娘如此说。
“蘋蘋,我待你好吗?”
傅春深走到蘋蘋跟前,低着头瞧蘋蘋圆润的头颅。
“小姐待我像亲生姐妹一样,我不敢忘。”
“你也知我在这侯府中处境艰难,还是要离我而去吗?”
“小姐,您毕竟是小姐啊,可是我好不容易才见到我娘……”
蘋蘋说话没有分寸,傅春深不是第一日知道。
可听她如此没心没肺的话,她的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若是说傅春深和蘋蘋有多深的感情,那是骗人的;但若说她们一点情分也无,那更是骗人的。
从平州到京城来,先要坐半个月的船,再行半个月的陆路,验过了路引,才能算进了京城。
进了京城,她还要和蘋蘋亲自敲侯府的门。
她不在京城长大,侯府自然是没人认识她,门房见多了她这种上门打秋风的,态度自然是有些差。
如此坎坷,一路上就她和蘋蘋两个人弱女子,傅春深也是常常担心受怕。
受了门房的白眼,傅春深也是难堪。
越是难堪,傅春深就越恨继母,恨她知道行路的艰难,故意就让她们两个人这样去,好让她遇上什么祸事,就这样死在路上。
但偶尔能让她宽慰一点的是,继母好歹还是让她身边跟了一个丫头,令她不必孤单上京。
再者乡思泛滥的时候,蘋蘋还可以和她说上两句平州的风土人情。
所以就算蘋蘋常常犯错,傅春深也没有想过弃她而去。
可她一见了亲娘,就想将她给丢了。
“小姐……”蘋蘋捧着一个钱袋子,犹犹豫豫道。
傅春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人各有志,我也拦不住,明日就将身契给了你,你便自行离去吧,至于赎身的钱,你娘独身一人也不容易,也不必给了我。”
话音一落,傅春深便入了房门,没再回头看过一眼。
采舟采枝皆迎了上去,想要宽慰宽慰傅春深。
而此时蘋蘋再磕了一次头,同傅春深道了最后的歉意,径自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