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林刚走进教学楼,下课铃就响了,没一会儿,窄窄的走廊就挤满了人。
“走,我们去学校小树林玩。”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手里握着一把塑料的皮筋枪,对后面的同伴说道。
虽说课下只有十分钟,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很“漫长”的时间,可以玩好多好玩的。男孩无非就是各种各样的小玩具,像陀螺、泡泡胶、水压圈套游戏机等等,女孩则三两个聚在一起跳皮筋、跳房子。
“你有几根皮筋?今天我忘带了,一会儿给我一个呗!”他身后的一个同伴说道。
“我有一小袋,可以给你一半。”
课间十分钟非常宝贵,花在路上的时间能省则省。
一群小孩呼啦啦冲过,江林看了他们一眼,随后贴墙站着,等他们都跑过去了,这才挤进教室。
四周墙面发黄,靠近地面的部分都是铅笔字,瞧着脏兮兮的。
桌椅都是木制的,看着有些破旧,尤其桌子,长方形,中间划上一条三八线,可以坐两个人。
这时候,教室里只有少数几个人坐在座位上聊天,江林目不斜视地走到最后一排坐下,而后发呆。
他是转学生,桌椅都是临时加的。不过他还挺满意的,一个人占有一张桌子,非常宽敞。有没有同桌都无所谓,反正他跟班上人都不熟,也不想跟他们一起玩。
“早上我妈给了我五毛钱,等放学了,你跟我一起去小卖部买泡泡胶吧?”
前排有个女生跟同桌在聊天。
“好啊,我有两毛钱,一起去买糖吃吧。”
两个小姑娘声音清脆,不知道讲到了什么,又轻轻笑了起来,叮叮当当,像风铃一样。
呆坐了一会儿,困意袭来,江林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也不管是否快要上课,江林直接从桌斗里拿出一本书,看也不看就垫在下面趴着睡觉。
带着点凉意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江林不禁瑟缩了一下,随后慢慢沉入梦乡。
……
“哗哗哗——”
窗外刮起了风,树叶子被吹得哗哗作响,凉意顺着敞开的窗户挤了进来,后面几排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寒战,而后向窗户看去,瞧着就要站起来,又瞥一眼讲台上的老师,只好又坐了回去。
屋外不一会又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滴到了靠窗的桌子上。
水珠落到江林的手臂上,一下子将他从睡梦中冰醒,他慢慢抬起头,脸色潮红,瞧着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旁边有一个男孩一直朝他看。
“啊切——”
江林打了个喷嚏,动静有些大。
台上老师停顿了一瞬,瞪了一眼江林之后又继续讲课。
江林根本没有注意到老师的眼神,他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擦了擦鼻涕,又赶紧起身将窗户关上。
学校设施老旧,窗户老化严重,江林弄了好一会儿才将它关上。过程中又弄出了不小的声响,弄的整个教室的人都朝他看去。
老师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但还是没说什么。
这孩子不久前转过来的,在学校不是发呆就是睡觉,作业也不怎么做,找家长吧,还没什么用。
这种情况老师也懒得管了,家长都不着急,她着什么急。
江林关好窗户后,依旧趴了下去,也不管其余人的视线。
可能是没睡好的原因,他脑袋有些晕,所以他决定再睡一会儿。
窗外雨越来越大,不停拍打在窗户上,噼里啪啦的,江林睡也睡不安宁。
……
雨势太大,过了江准备到处逛逛的刘染只得停下脚步站在最近的屋檐下躲雨。
“滴答滴答……”
雨无声下着,一排排雨滴从屋檐下无间断滴落连成了一条条银线。夹杂着风,凉意直往刘染的后脖子钻。
此时街上来往行人渐少,环顾四周,居然只剩下刘染一个人站这儿。
感觉到冷,刘染不禁双手抱臂,心里已经有些后悔了。
出门在外,没有电视广播,自然无从得知天气预报,实在是不方便。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带着雨直直扑向她,刘染往后退了几步,后背贴上了墙壁,顿时就是一阵凉意,充斥她的四肢百骸。
刘染出生于南方的一座小城,那里四季分明,温和湿润,直到后来跟着母亲和继父去了继父所在的城市之后,才体会了什么叫做入骨的寒冷。
大冬天里,独自一人站在门窗紧闭的有着厚厚积雪的院子里,人都等的麻木了,也等不回一个人来。
其实也没什么的,只是回家发现家里没有人,门窗锁的紧紧的,只好站在院子里等着家人回来开门。有过这种经历的大有人在。
只是那个时候她刚失去母亲没多久、那天也刚好是除夕团圆夜,而她也没有所谓的家人了。
那以后,就仿佛寒气入体了,天气稍微冷一点身体就受不了了。
现在也是,迎着这场雨站在这里,好像有一条条光滑冰冷的蛇不停扭曲着身子钻进裤管里,从下往上地顺着双腿往骨骼里钻。
又痒又麻,带着丝丝点点的疼,叫人颤抖个不停。
后来又去了首都,那里的冬天更加寒冷,只不过总是甘之如饴的,在家庭的庇护下心窝里都是暖暖的。
现在,那股入体的寒冷又卷土重来,在叫嚣着将她吞噬。
刘染突然有些想哭,心里的绝望笼罩了她。
她本来是不爱哭的,此刻,从离婚时憋下的眼泪却猝不及防地流下。
是否人的命运都是规定好了的,从出生、长大直至死亡,都是命中注定的?不该拥有的,就算侥幸拥有了一段时间也终究会失去。
从出生开始,她就注定拥有不了一个家庭,一个和谐美满、即使处于冬天也依旧感到温暖的家庭。
过往种种,不堪回味。未来也仿佛一眼望到头了,叫人生不出希望来。
源源不断的泪水蓦然滴落,刘染忍不住轻轻啜泣了起来。
雨越下越大,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浑浊。此时空荡荡的街道上,也只能看见屋檐一角下蹲着的哭的不能自已的失婚女子。
过往仿佛与现在重叠。
十几年前,也有这么一个女子蹲在一条泥泞的路上放声大哭,那个时候哭的是失去了母亲。
什么都没有变,伤心的事也一样到来。
只是那个时候尚且还有一个好心人递给她一个小小的铁皮青蛙,现在陪伴她的也就是这一场大雨了。
……
江原带着一身灰从厂里出来,看着越来越大的雨,眉头一皱。
昨晚厂里有事,原本说好的供货商突然反悔了,他急忙联系黄新龙处理这件事,所以一晚上没回去,也不知道江林一个人怎么样。
因为儿子是早产儿,小时候老是生病,尤其是碰上了这样的阴雨天气,感冒咳嗽是常有的事。
心里有些担心,便立马拿着雨披骑着车就往学校跑。
他的厂子正在起步阶段,本来事情就多,还得顾着上面的政策,这段时间也是忙的不行,对于儿子也多有疏忽。
但是儿子也很懂事,平时一句抱怨都没有,对于他的安排也是乖乖接受,这让他松口气的同时心里又有些不好受。
江林的出现是一场意外,那时候他和王爱琳都还年轻,甚至他可以说是一事无成。后来一不小心有了孩子,他几乎是日夜奔波,想着给妻儿更好的条件。
但生下孩子之后,王爱琳几乎时刻都闷闷不乐,连孩子都不想看见。
他很是愧疚,却又因为不善言辞,只好将一个人分为三个人用,一面照顾孩子,一面出门奔波,一面尽可能多的承担起打理家里的责任。
那时候江林几乎就是在他挑的担子里长大的,每天跟着他到处跑,他停下叫卖的时候江林就在一边地上玩泥巴。
乡下山间的小路几乎被他跑了个遍,在漫长枯燥的赶路过程中,江林是他唯一的陪伴。
尽管他尽可能地让日子越来越好,但却还是和王爱琳走散了。
对王爱琳如何,他不再去想,唯一担心的还是江林,这个格外懂事,内心却极度敏感细腻的孩子。
对于给予他这样破碎且处于困境的家庭,心里总有一种强烈的愧疚与挫败感。
雨下个不停,江原头上的雨披帽子被风吹开,头发瞬间湿透,眼睛也因为大风睁不开了。
虽然看不太清前面的方向,江原没有放慢速度,依旧飞速往前冲。
大雨从天上砸下来,不知道将哪儿的哭泣声一并送了过来。
江原愣了愣,伸出一只手来摸了把脸,朝四周看去,这才发现右边一个小屋檐下蹲着个女人此时哭得不行。
他急着去接孩子,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却还是停下来看了几秒钟。
瞧着那个看不清脸的女人,江原脑子里闪过什么,却实在抓不住。
又看了几眼,江原重新戴上雨披的帽子,而后继续出发。
希望江林现在乖乖站在门口等着他来接,不要直接冒着雨回来。
江原想到。
……
“江林爸爸,不管你工作多忙,还是多关心关心孩子。不说学习,就说生活方面,最基本的衣着你得盯着点吧,今天降温了,怎么也不嘱咐孩子多穿件衣服?今天本来就迟到了一节课,结果第二节课没听多久就趴桌子上了,窗户也不知道关,这不,冻着了,整个人懒洋洋的,一点精神都没有。”
班主任冯老师不赞成的看了面前头发、衣服都湿透的江原,继续说道:“我知道你们家里的情况特殊……”
说着,他顿了顿,看了一眼还在教室课桌上趴着的江林 “但是既然生下了他,就应该对他负责任,不能将大人之间的矛盾迁怒到孩子身上。不管你现在有多忙,孩子始终是最重要的,我建议你还是将注意力尽可能多的集中在孩子身上,你应该想办法解决现在的困境。”
江原看了眼儿子,而后朝着冯老师点点头。
“孩子可能发烧了,你还是尽快带他去医院看看吧。”说完,冯老师叹了口气,绕过江原回了办公室。
等他走了,江原这才快步进入教室,然后抓住儿子的手臂,立刻便感受到了热意,再抬眼一看,江林脸色已经通红,神色疲倦,眉头皱的紧紧的,额头上也布满了汗滴。
“嗯……爸爸……”
江林努力睁开眼看着面前的人,而后扑进父亲的怀里, 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不由得轻轻蹭着父亲宽阔的胸膛,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就像撒娇一样。
“爸爸,我好难受……”
江原立马将儿子抱紧而后站起来往外走去,边走边说道:“我在这儿,别怕,这就带你去医院。”
雨还没停,江原也放弃了骑自行车,便用身上的雨披将儿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只留下一个通气的口,这才抱着儿子出了学校走到路边,准备叫出租车。
这个天气,路上本来就没什么人,因此等了好久才等到一辆出租车,江原便立马抱着儿子坐了上去。
“坐垫都弄湿了……”前排司机从后视镜里瞧着浑身湿透的江原,有些不满地嘀咕道。
而后对上了男人深邃又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
天色阴沉,在狭小的空间里,还能听见头顶雨水砸下来的声音。
对方嘴唇紧抿,眉头紧紧皱着,瞧着很不耐烦的样子。
司机不自在的在椅子上动了几下,刻意避开身后人的眼光,发动了车子。
额前的头发湿答答的,还在往下滴水,江原有点看不清司机的神色,天气有些冷,他不由得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抱歉。”
他低声说道。
前排司机听到这句话,手一抖,方向差点就歪了,缓了缓,才勉强挂上笑 “ 呵呵,没事没事。”
说完,暗自在内心叫苦,他就说这天气就不该出来,准没好事。
……
刘染不知道哭了多久,只是在哭累了之后,就默默蹲在那里发呆。
这场眼泪她忍了好久了,总觉得因为离了个婚哭显得很没用,可今天遇上这场大雨,仿佛有了无数个理由,这样,她就能接受如此懦弱的自己。
离婚之后,她无数次告诉自己,这是解脱了,可心里的感受是不会骗人的,还是会难过,毕竟曾经的那些好都是真的存在过。
在那个大学里,带着眼镜,十分温润俊美的向国;大雨滂沱中,冒雨过来只为了给她送她喜欢的一本书,明明浑身湿透,却还是笑容满面地将带着他体温的书递给她的向国;第一次带她回家,面对他父母沉重的脸色却神色坚定、十分郑重地宣布要跟她结婚的向国;明明上了一天班,深夜回来却不忘给她带上一枝玫瑰花的向国;当她受到婆婆的刁难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面前维护她,甚至另外找房子让两人搬出去单过的向国……那些美好的回忆历历在目,她当时就在心里暗暗庆幸,没想到自己也会遇上这样好的人,那时候的日子是真的幸福,是她从小到大来为数不多的,感到幸福的日子。
那时她真的以为自己拥有了幸福。
想到这里,刘染不禁苦笑一声,终究是过往烟云了。
再美丽的泡泡,也迟早会有破碎的一天。人终究要学会向前看。
今天哭过之后她的心情好多了,不过一点点小的挫折也没必要时刻沉湎其中。
刘染也不允许自己这么懦弱,现在,她应该找个地方安顿下来,然后找一份工作。不就是不适应社会么,多接触就是了。
这样想着,刘染努力忽略正在隐隐作痛的头和发麻的双腿,扶着背后的墙慢慢站了起来。
她大概是着凉了,头晕沉沉的,身子却觉得轻飘飘,脚步不稳,像是下一秒就要跌倒了。
刘染摇了摇头,企图让自己清醒一点,这才勉强迈开步子。
此时雨已经小了很多,刘染径直朝来的方向走去。
不知道月琼现在起来没,她要是知道她没事跑来东浦,然后冒着大雨哭了一场,肯定又要嘲笑她了。
虽然知道好友是关心自己,但是她还是有点怕她的那张嘴,损起人来,简直不偿命。
雨虽然小了,可这风的威力不减,吹在人身上,凉飕飕的,刘染不住地打着冷战,恨不得立马飞过江,赶回旅社。
……
到了医院,江原递过钱给司机,而后抱着儿子快步走了进去。
司机摸着手里的钱,感觉不对,低头一看,发现多了几块钱,一路僵硬的脸色这才缓下来。
这趟还是不错的,多的钱留着当私房钱,然后回家跟老婆再要几块钱,就说去把车洗一下,又是一笔私房钱。
想到这儿,司机笑着点燃了一根烟,就这么抽了起来。
而后又瞥了眼不远处的背影,摇了摇头。
都不容易啊!
像他,这么大雨天还出来跑车,还不是为了在西埔买个房子、好给儿子结媳妇儿么,不然誰愿意遭这个罪?
说来也是倒霉,怎么偏偏生在了东浦……
司机咂咂嘴,看了看四周,不由得感叹道:“都是命啊!”
这谁能想到,都是沪市人,怎么人家西浦的日子这么好。
猛的吸了几口,司机将烟屁股往车窗外一扔,而后发动了车子。
“美酒加咖啡,我只要喝一杯……”
车子渐行渐远,只剩下朦胧的歌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