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沈颂齐等到了自己的死亡。
她是在飘摇大雪中死去的,夜色沉沉地吞没了一切的轮廓。但即使在这样呵气成冰的日子,依旧能够听到远处嫔妃美人们娇媚的笑语声。
那大概是从河清殿里传来的。
梁帝还在的时候,河清殿是举行大朝议最为恭敬肃穆的所在,但自从周王继位,便成为了纵情欢宴的地方。
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有人为沈颂齐斟了一杯酒。“长公主。”陌生的面孔仍旧恭敬地向她弯下腰背。
她知道,那酒杯里面有毒。
不过……那又如何呢?
“周王在哪?”沈颂齐的声音冷厉。
来人依旧小心:“陛下有要事缠身,不能来送长公主这一程了。”
“是在哪个宠臣怀里……”她讥讽地冷笑起来:“——又或者在哪个嫔妃腹上?!”
但她并没有得到回答。
“哈,这就是我大梁的皇帝!”沈颂齐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大笑的冲动了,可那副笑容却更像是含泪。
她清楚地明白,这座辉煌的宫阙,终归不再是旧日模样。
唇边无法抑制地流出鲜血,灼烧一样的疼痛顺着心脏不断向外漫延,她的周身变得无比冰冷,就好像在一刹那夺走了所有的呼吸。
她缓慢地、最后眨了一下眼。
瞳孔当中的微弱光亮好像被点亮了一瞬,但是马上熄灭了,逐渐变得茫然失神,冰冷地映着天际飘扬的霜雪。
“多么……不甘啊。”
父母兄长、嫂嫂侄子,那些百姓忠臣……他们惨死得何其无辜!
十八岁的沈颂齐忽然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金线绣出来花鸟纹样的纱帐,流水一样地柔柔溢在枕边,隐隐约约有宫女们细弱的交谈声传来。
攥紧了手指,感受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疼痛,她才忽然回过神。
这是多年前,父母还在,作为太子的兄长还在,周王不过是个略微受宠些的皇子,她仍旧是金尊玉贵的昭华公主,而那场最终导致沈颂齐国破家亡的侵略,也一样没有发生。
心脏跳动的声音是那样得陌生。
多年后会被亲弟弟碾碎的手指仍旧完好,柔嫩白皙,只是不断隐隐作痛,仿佛密密麻麻有无数蚁虫啃食,顺着心跳不断地发出刺痛,一直扎进心口。
“哈!”
“哈哈!”沈颂齐无声地大笑起来,泪流满面。
她无意识地颤抖着,捧着自己仍旧完好的那只手,不断用自己的掌心去重新感受它的存在。
浓郁的仇恨一瞬间从心脏中流淌出来,溢满了整个胸腔。她喃喃自语说:“周王、我的好弟弟啊!”
手指轻轻抽动了一下,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想。
沈颂齐突然掀开了帷幔。
她跌跌撞撞赤足站在了地上,左右环顾,眼神冷如佩刀折射出的冰冷锋芒。
宫女秀秀轻轻上前:“殿下,该起身了。”
秀秀生来就是一张明媚的笑脸,从小就侍奉在沈颂齐身边,很得她的喜欢。
不过,今天的昭华公主好像有些不同。
这种陌生的表现让秀秀不由地感到格外紧张。
“殿下?”
她轻轻地唤着,一边伸手去扶沈颂齐坐下。
后者怔怔地注视了她很久,忍不住拿纤长而白皙的手指慢慢摸了摸她的脸,才终于将记忆里那张惨白的脸挥散。
秀秀眼神疑惑:“殿下不高兴吗?”
“没什么。”沈颂齐垂下长长的眼睫,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窗外春光正好。
从各郡进献上来的珍贵花木轰轰烈烈地挤占了视野,千金难得,又在花房匠人用心的栽培下不遗余力地展现极为艳丽的姿态。
——和冬日风雪中的衰败截然不同。
积蓄在胸口的沉郁好像也被这样的风景冲淡,小鹿一样的宫女们轻盈地提着石榴红的裙摆向沈颂齐簇拥了过来。
“殿下。”
“殿下……”
宫女们用最温柔和煦的声音呼唤着她,眉眼秀丽,翩跹而至,可这些青涩的女孩,都最终在战乱中香消玉殒了。
沈颂齐强作好奇地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莺声燕语七嘴八舌地回答:“漠北汗王带着他的臣子前来和陛下拜会。”
“他的装束可真是有趣。”
有人在抿唇偷笑:“果然是粗鲁的野蛮人,竟然连一点礼数也不曾通晓!”
她这才恍然想起:原来,是这个时候了。
这是三年前,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沈颂齐的心忽然猛跳起来,一下一下震动着胸腔。
——那也就是说,一切都可以被改变!
她在有些模糊的记忆里找到了如今的情况。
梁帝三子二女,妹妹已经被许嫁齐国,以修复两国之间对立已久的关系。而昭华公主沈颂齐和太子同为皇后所出,身份高贵,很得梁帝宠爱,有意下嫁给国都的臣子勋贵。
上一世,漠北汗王同样前来求亲。
但这场婚事却最终被梁帝拒绝,只是许以丰厚的财帛作为安抚。
出于这个原因,齐国出兵攻伐的时候,面对梁国的求援,漠北汗国并没有接受。
“不过,”沈颂齐忽然苦笑起来,笑容并不明显,只是一闪而逝,她并不怨恨对方,只是觉得有些遗憾,“这也难怪。”
她静静地想:“如果换做是我,或许也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她沉默了太久,以至于让簇拥的宫女们都发觉了不对。
宫女们暗暗交换着眼色。
秀秀上前,伏在沈颂齐膝边,用柔和的声音向她禀报:“殿下,下面送来了新制的锦衣,洗漱的用具也备好了。”
她这才恍然惊醒一样慢慢站起来。
随后轻轻点了点头。
秀秀马上会过意,使了个眼神,宫女们马上忙碌起来,一起动手,侍奉沈颂齐更衣。
不过,还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萦绕在心头。
今天的公主,似乎格外忧郁,安静寡言得不像昔日的模样。帷幔的阴影沉沉地投在她的身上,慢慢拖长,行动固然谨慎而端庄,却活脱脱像那些在深宫多年的老宫女,将自己束缚在四面的枷锁当中。
“父亲还在河清殿吗?”
沈颂齐的声音很轻,她凝视着铜镜中自己青涩的面容,心里却忽然生出了一种迫切的念头:如果这一次,我能换一条路呢?
那么一切的一切是不是都能够挽回!
这个想法来得太过气势汹汹,甚至挤占了她所有的心神。必须尽快到父亲身边去!她要亲手促成这场复仇。
不仅要立竿见影,更要以命偿命。
周王、宝庆、齐国……每一个导致她国破家亡、生离死散的人,她都绝不可能放过!
那么,从哪里开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