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岩关以南约七十里处,一片孤零零的白桦林,浩赫汗坐在一块大石上,眺望远方,眉头紧皱,不知在思量着什么。少顷,一个明明全身脏污破烂,但却鹤发童颜,姿容气质均如得道地仙般的人物,毫无声息的出现在浩赫汗身旁。那人抬手执礼,态度尊敬:“疆德王殿下,许久不见。”
赫然是消失已久的范闲。
浩赫汗也不去看他,只是兀自望着天,嘴里说道:“看样子你是早在等着我了?”
“等候殿下许久了。”
浩赫汗皱起眉头:“我收到朝内陈青严赴任一事,又联想到执律卫前来审案,怕陈青严借机公报私仇这才赶来,也算临时起意。你却是早在等我了?”
范闲闻言笑道:“老朽我咋也是当朝国师,能算到些事情也在情理之中。”
浩赫汗摇头,不再想计较这些事:“札霍为保你,一力拖延时间,甚至连大祸加身都不顾了,还要求我来此与你见一面,我实在搞不明白。到底是何种泼天的事情,让你们这般神神秘秘,鬼鬼祟祟。”
范闲闻言,只是自怀里掏出一个包裹,他缓缓打开,一个畸形可怖的灰败颅骨,呈现在浩赫汗眼前。
浩赫汗感觉全身汗毛都炸立起来了,他神情凝重至极,盯着那个颅骨久久不语,良久,他才突然长出口气:“这是祖颅,世间第一个边奴。”
“是的。”范闲点头,捧着颅骨与浩赫汗并肩而立,“或者换个说法,这就是禁魔域。”
浩赫汗眯着眼看着范闲,脑子里却早已是惊涛骇浪:“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引速穆哈克之王孤身犯险,前来夺颅,以便借机围杀。”
浩赫汗依旧没有撤去审视的目光,只是沉稳说着:“给我个解释。”
范闲点点头:“自然需要给殿下一个解释,至正年间……”
“我他妈自然是知道那个劳什子谶语。”浩赫汗不耐烦打断,“给我挑重要的说。”
范闲看了一眼浩赫汗,点点头,继续开口:“昔日,我师尊羽化飞升前以全身修为强起通天一卦,才终窥得一线天机,临去前只对我说,祸初发于北,万物始于北,若想求得答案,只能向死而行了。于是在师尊羽化后,我遍索群书,发现北方诸多传说里,除九头魔鸟阿尔秃罕外,就是风坟与圣山嫌疑最大。”
“倒确实如此。”浩赫汗点头,“毕竟九头魔鸟阿尔秃罕确有其事,九头之中的羊头被制成了披肩,披在札霍身上与他征伐了半生。始终未得确认的只有风坟与圣山阿曼托腾。于是呢?”
“于是去年,我强破大关,只为修为境界足够再起一卦。结果卦现时却惊恐发现,天机被遮蔽了。所以,我必须要走一遭冻土了,必须要走。”
范闲说到此处不禁一声长叹:“然后有人找到我,说能给予帮助。他带我与冻土乌穆尔人见面,声称乌穆尔人有办法让我一窥天机。”
“魔鬼的邀请。”浩赫汗冷静评价道,“你竟然蠢到答应了。”
“只要能对万民苍生有利,什么身后盛名,我全都可以弃之如履,全都可以不要。”范闲果断回应,声音轻轻,落下时却重逾千斤。
“随后我恳请圣人,于年前发起对冻土的探索。并在圣山阿曼托腾上终于见到了,那个竟能遮蔽天机的东西,我构想了诸般情况,可独独不曾想,情况是坏到我想都不敢想的禁魔域。”
“所以你认为,中土陆沉指向的那个灾劫,就是执掌禁魔域威能的速穆哈克之王,是么?”浩赫汗突然狞笑起来,“范闲,你莫不是把本王当三岁小儿那般戏耍?”
范闲脸色阴沉下来:“殿下何出此言,那禁魔域封锢灵炁湮灭众生,为何不能应在中土陆沉上?”
“若果真如此,那你大可去野马川军司,去霜戈堡,去找你所有能找到的一方军政大员,甚至干脆一路上达天听,让圣人尽起大军,自设局去围杀速穆哈克之王便是。又干嘛多此一举,把自己装成一只过街老鼠?毕竟范国师之言,天下谁敢不听呢?”浩赫汗讥笑道。
范闲沉默不语。浩赫汗见范闲不再说话,稍等片刻,才长叹口气:“本王虽与札霍向来不对付,乃至说仇视也对,但札霍知晓我为了向边奴复仇,是可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所以事关边奴,他可以信任本王,你也一样。”
“与此无关。”范闲蓦然摇头,“札霍知晓此理,我自然同样知晓。只是殿下,我不确定您可有做好听取真相的准备,因为言多必失。”
“能杀边奴么?”
“能。”
“那就说来听听吧。”
范闲沉思片刻:“殿下可曾听闻,中土有一传承极古老的组织,名曰谶眼。”
浩赫汗仔细思索,随后摇头:“不曾,那是个什么东西?”
“不曾听闻就算了,殿下。”范闲神色严肃至极,“嘴里多有念出,冥冥中必有所察。你只消知道这个名字便好。年前这次冻土之行,就是由他们将乌穆尔人引荐于我,一力促成的。我最初,本欲从圣山带出谶语所应之物详细加破解,但在圣山上,我却见到一奇诡之物。”
“不就是这个祖颅?”浩赫汗皱眉。
“非也。”范闲摇头否定,面露歉疚,“此事,连殿下也不能知晓,最好直接由我带进墓里去。”
“那札霍见到那东西了么?”
“他自然不知道,登上圣山的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一应人等全被我留在山脚下了,除我以外不可能再有第二人知道。话说回来,我只拿祖颅呈给札霍,说服了他,让他信任于我。”
“至于那个我甚至不能说的东西,让我终于明白谶眼那组织所图为何,他们绝不能成功。所以我干脆将计就计,假装暗中多有苟且,现在更是负罪潜逃。而在朝廷那边,在他们暗中设计下,与乌穆尔人勾结这事应该已经东窗事发了,我马上就会是谋反谋叛的乱臣贼子。”
“我还是不懂。”浩赫汗看上去疑惑极了,“若要使计引你去冻土,他们定然要做诸多后手来制约你。怎么能让你如此轻易的将计就计?”
“与乌穆尔人勾结,就是他们制约我的后手。”范闲解释到,“早在交易达成之前,我怕他们察觉到我早有取死之意,就专程寻可信之人,在上京做了许多我为求堪破境界,已然走火入魔,借探明谶语之机欲行私欲之事的证据,殿下,老朽师尊188岁白日飞升,而老朽我今年就算没有横死,也是大限将至了,我165岁了。他们定以为我是见到那至高威能后,已然为求活而利益熏心了。”
浩赫汗细细思量着,皱眉不语,想法万全后才慎重开口:“他们到底所图为何?”
“殿下,莫要逼我,我不会说。”
“哈哈哈。”浩赫汗突然笑起来,“你一路诉说,却偏偏避开诸多最紧要关节,因由不明,目的不清,如此遮遮掩掩却还想要我与你配合?范闲,你他妈是修道修成傻逼了?”
“此乃利益交换。”范闲正色回答,“祖颅,世间第一个边奴的脑袋,乃是封锢灵炁,湮灭众生的禁魔域所应之物,也确实是谶语所言,中土陆沉所应之物,虽然只是其中之一。我把他从冻土深处带出,速穆哈克之王必会尾随而至。而第五次野马川之战时的那个所谓速穆哈克之王,连给它提鞋都不配,我引它出来,你发大军围剿,可保你合达澜汗国三十年太平!”
“哈拉鲁伦,你想不想杀边奴!”
浩赫汗闻言,神色阴晴不定,沉吟不语。
李源再度向上京方面发去了消息,但这次太平寺那边,沉默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长到李源从最初的急不可耐,已经逐渐演变成彻底摆烂,他坐在木椅上闭目养神。
突然,房间里传来熟悉的热浪,李源几乎是瞬间就冲到了加急台面前,取回了那页信纸。
范闲谋反谋叛坐实,许可文书一至,当以全力缉。
李源又翻转信纸,熟练的读取其上不能示人的暗语。
“札霍无用,杀范闲,夺祖颅。”
李源心下了然,一把火烧了来信。随后站起身抬手唤来随从:“去把出狱所用手续文书准备好。”
随从点头称是便要去取,但李源却突然又喝住了他:“算了,暂时不急。”
寒风在肆意啸叫着,雪幕背后那个恐怖庞大的阴影在缓缓蠕动。札霍像疯子一样抽出刀来,狂劈向那心灵深处至恶的恐惧。但实体的刀怎么也不可能触及虚无的幽影,札霍就这样一下又一下的挥刀,直到自己精疲力尽,直到自己被那阴影吞没。
“寻找了千万年,今日终于得见了。”在黑暗彻底吞没视界的前一刻,札霍听到了细微的耳语。
札霍猛然惊醒,他坐起身来,此刻已经是分不清是黑夜白天了,但他只是摇头让自己努力清醒些,随后听到了门外传来的稀碎响动——李源又来了。
不一会儿,李源来到地牢,发觉札霍在闭目养神。
“大人,休息的可好?”
“倒是劳上官挂念了,草民一切都好。”札霍睁开眼睛。
李源点点头,随口开口:“大人,一切业已查清,大人您八成是无事了。”
“既然无事,那便可放我了。”
“倒也不急。”李源笑道,“大人反正在这地牢中也待了近两个月,也不急于这一会儿,不如陪下官唠两句话。”
李源明显话里有话,札霍听出来了,于是他抬头朝李源望去:“你还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大人您,那天被乌穆尔人点了一指后,除给大人开悟外,是不是还在体内留下了什么东西?”李源严肃说道。
札霍沉默了好一会儿,揣摩李源的意思,随后慎重回答:“不曾。我已数次内视灵台,不曾有见其他什么东西。”
“大人一人所言做不得数。”李源摇摇头,“毕竟别人又不知大人是人是鬼。冻土一行也只大人和范国师两人逃出生天,再无其他人证。”
“你到底什么意思。”札霍闻言死死盯住李源,“事关范闲与冻土之行时,只我一人所言你就立刻上报,现在涉及到我自己,一人之言反倒不能采信了?你到底什么意思。”
李源沉默片刻:“只是需要大人在牢里多待些时日。”
面对这个毫无廉耻,又极其直白讲出用意的回答,札霍简直惊了:“你这般作为到底想干什么?”
李源却不直接回答了:“大人所述我只是刚提交上去,上头就立刻决定勘印海捕文书,悬赏缉拿。这点时间连三司会审,议政会商议,呈上圣人都根本不够,竟直接发文要拿了。下官我不知为何如此,但想来还是把大人留在牢中小住几日,较为妥当。”
札霍沉默不语,李源见状便笑到:“不如让下官陪大人唠两句,解解乏如何?”
札霍却一挥手:“还是算了,我有些乏了。”
李源见此也不再言语,默默出了牢房。
李源走后,札霍却从床上站起身,借着昏暗油灯,开始触摸墙上那些缭乱的植物根须,他顺着根须仔细摸索,细致到仿佛是在抚摸心爱的女人那般。随后终于有一根根须,传来一阵他期待已久的震感。那根须枯萎又畸形,悄无声息绕上札霍的手指,轻轻律动着。札霍闭上眼去仔细体悟,一句莫名的话语自心头浮现。
“它快来了。顺着名为命运的丝线,它马上发现了。”
随后无以计数的图像涌入脑子,阴沉诡谲又庞大的阴影,狂暴的风雪,漆黑的大山,无以计数的尸骸,最后尽皆化作一双血红的眼睛。那眼睛正冷冷看着他。札霍痛苦的痉挛起来,全身坟突的肌肉不受控制的蠕动绷紧。良久,札霍猛然清醒,立刻冷静的整理一遍砖石墙上,那密密麻麻的植物根须,在黑暗缝隙中,一条枯萎扭曲的根须重新恢复了平静。
李源走出地牢后沉思良久,他依旧不能确定札霍所说里,真的有多少,假的又有多少。因为事情出了变故,谁都没成想冻土一行五十余人除札霍范闲外,竟然全死光了,于是在队伍里暗埋的眼线自然也死了,只有札霍一个孤证。想到这里李源更加不解,按理说孤证不立,为何上头却如此短时间就确定下来了呢?
突然李源似有所感,眼一眯,即刻交代周围属下继续办理此事,自己出关散散心。便再无二话牵出马来,翻身跃上一骑绝尘,驰出千岩关。策马走出关后,李源又西行十几里,千岩关都已经不见了,这才止住坐骑。此刻李源面前站着一个容貌普通的中年达尔术汉子,衣服脏污破旧,胡子拉碴。
汉子此刻坐在地上正在休息,见有人来慢慢起身:“暗码。”
李源不假思索立刻回复:“戊辰 甲亥 庚寅。”
汉子自怀里掏出一精致器物,一顿翻弄又默默看了一会儿,随后点点头把那器物收入怀中:“代号荒虎,向您问好。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李源沉吟良久,才后严肃说道:“我要你去查当朝国师范闲的踪迹。”
随后把前因后果详细道来。汉子听后却有些不解:“既然上头已经定性,你为何还要如此多此一举召我前来,去查范闲?”
“因为只有扎霍这一人的孤证,想要真中掺假再容易不过。上头人为何这么快就作出决定我自是不知,但我始终害怕,札霍在地牢内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晓的法子,能与在外面的范闲互相通联。而这种疑虑在疆德王突然造访千岩关后,我就更加担忧了。”
“我怕这里有阴谋,所以需要你去查一查范闲行踪。毕竟此事关系天大,我多做一些应对,上头也能理解。”
“可以”那达尔术汉子点头,“合乎逻辑,我会去查,若是查到呢?”
李源果断回复:“杀范闲。”
汉子不再吱声转头就要走,但临去前李源又开口唤住他:“等等,我派去寻你那人呢?”
汉子转过头来:“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为了保险,我在他脑子里埋了东西,时间一到会烧掉他一点脑子。”
闻言,李源皱起眉头有些生气:“那好歹是正经朝廷执律卫,你这般作为是不是过了?”
“我又没杀他,只是北地苦寒,回去向你复命后突发中风,口歪眼斜半身不遂不能言语,也是可以理解的。”
李源表情这才舒缓下来,点点头一拨缰绳,自此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