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综上所述,下官认为,冻土一行脉络已清。之前一直怀疑范闲国师发起本次行动,到底该用何方式突破天险,此类方式中土绝不会有,只有冻土乌穆尔人的兀古斯萨满一脉,用出血祭此等丧尽天良的邪术,才是破开天险的唯一途径。个中描述、因由,在灵教典籍《清心集》,青灯教经典《大自在绝感经》,以及杂记《巨木怪谈》等等,均有记载。所以下官姑且认为,冠军侯札霍所言非虚,建议即刻立案造册,发文海捕。”
李源用削尖的墨条埋头写着,眼前是一张布满蝇头小楷的小纸。这纸张特殊,价格惊人,每一小张都是真金白银,所以李源作为一名执律卫内常年外派的官员,向来喜欢用墨条写字,而不是如那些常年坐办公室的同僚一样,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倒是听说南方外派同僚写密信时,惯用画师的勾线笔,但他也一样用不来,终究还是不如墨条来的这般便捷。他细细写完密信,又把纸张翻到背面,自怀里掏出一张金符夹于指中。随后轻触信纸,心中念诀,那金符砰一声燃起,待烧尽时于密信背面留下一个繁复,华丽的纹样,倒像是个眼睛。
李源探出头去,嘴唇贴近那个眼睛徽标,口中轻声呢喃。
“甲字二号目标,可杀否。”
那眼睛徽标随后缓缓消散了,就好像从来没存在过。
做完一切,李源满意点点头,抻了个懒腰,于是屋内的硬木地板开始嘎嘎作响。这屋是本地千总李思年腾出让给朝廷上官的,堡垒多以砖石垒起,这里却破天荒的尽用木头装饰包裹了,虽然那木头似是杂木,虽然风格朴素至极,却也收拾的一尘不染,此刻屋内温暖如春,简直让人犯困。讲道理,自来了北方以后哪哪都让人不适,尤其在地牢里时,李源觉得全身都要起鸡皮疙瘩了,还是这里好,这里还像是人住的地方,木头果然与人的相性最好了。
李源瞥见了房间一角,那用布匹裹了的大包裹,是札霍从圣山上带下来的什物,于是兀自摇摇头,暗到现在还不能休息,此刻虽已疲惫却不能睡下,只是拖来一个巨大沉重的木头箱子。他用钥匙打开箱锁,里面赫然固定着一座堆金砌玉,精巧绝伦的器物。
加急台,取自八百里加急之意。每一座加急台都有独一无二的编号,乃是朝廷下达军机大政时,才会用到的顶级奢侈玩意。反正李源是没资格用的,但这次事情特殊,算是上头的特批。
李源珍之又珍的拿出一个袋子,拉开系绳倒出一堆光辉灿烂的奇异宝石来。
玄晶,一个国家最为宝贵的战略资源。袋里一共二十块,按当下行价算,这一袋品级最高的玄晶就值两千七百余两金子。他拿起一块玄晶,郑重的置于器物中一处插槽内。接着李源拉动手柄,器物逐渐开始散发光芒,然后光芒渐渐炽烈,刺的人几欲睁不开眼,同时伴随着极为煎熬的高温,整个房内刹那间如临盛夏。
温度越来越高,但闭着眼的李源忽然从这酷热的高温里察觉出一丝莫名冷意,似乎有某种无情无义的东西向房间里投来注视的目光。但李源心下却感到宽慰起来,那种奇怪的被注视感恰恰说明了一切都运转正常。
光芒来的快,消失的也快。器物光芒开始收敛,高温散去,平台上的纸张已然消失不见。接下来是极其煎熬的等待时间,李源来回踱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器物终于再一次绽放光芒了,李源终于定下心来,闭眼开始静熬早就习惯的体感过程。最终,一张纸静静躺在平台上,李源几乎是瞬间就把纸抢来,开始细细阅读。
“阅。先专注冻土事项,范闲相关暂移三司审理,禁魔域相关临时做甲密级处理,由专人即刻前往处置。”
李源只是兴致缺缺的一扫而过,随后是快速把信纸翻过来,手中掐诀心中暗祷,不一会儿,一个莫名声音自脑海里响起:“否,疆德王已来。”
李源骤然睁开眼,皱眉不语。
一夜无话。
李源罕见的做噩梦了,是在一宿光怪陆离的噩梦折磨中醒来的,醒来时头痛欲裂,他披上单衣就迫不及待开门呼吸清晨冷冽却新鲜的空气,缓释他蓄积已久的精神压力。他好久不曾这样了,他这样的人每起一梦必有所示,不是显于未来,就是盘索过去,反正定有因果,所以一旦做梦虽也往往荒诞非常,但其中必然暗合可以寻得到的逻辑。
但这次不一样,乱,太乱了,而且李源破天荒的遗忘了大部分内容。只有一些毫无逻辑荒诞不经的,没有丝毫用处的记忆碎片还留在脑内,这对他来说不是个什么好事,所以此刻他心里已经打起了万分精神。
城堡里突然乱糟糟起来,所有人都显得茫然无措又火急火燎。李源见状奇怪,赶忙抓过一个士卒来问。
那士兵额头见汗:“大人见谅,本是要马上去报于大人的,只是疆德王殿下来的太急,所有人都猝不及防了。”
李源先是一愣,继而眼里浮现出莫大惊诧。
堡外正立着一个骑马的着甲魁梧老头,风霜漂白了他的须发,在脸上刻下深如沟壑的皱纹。两条达尔术风格的发辫随意搭在肩膀上,配合带着铜眼罩的独眼面貌,他就像一头苍老但依旧威风凛凛的狮子。
几百个全具甲的骑士都簇拥着他,簇拥着他们心目中在这片草原上最至高无上的汗,浩赫汗。
堡垒缓缓放下了吊桥,李思年诚惶诚恐极了,连马也不敢骑,领着城里所有能排上号的军官撒腿跑到老头马前,竟是扑通一声单膝跪在地上。
“卑职参见疆德王殿下。”
疆德王没去看李思年,只是若有所思的端详着前方那座漆黑深邃的巨大堡垒。
老头子没吭声,李思年就不敢起身,只恭顺的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曾抬过一下。但老头身旁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却是站出来了,他巨大的包头巾下是一只鹰隼一样的鼻子。
“李千总快免礼,殿下只是视察前线,犯不上这般兴师动众。李千总若是有事,尽管自己去忙就好。”
李思年这才千恩万谢的领一众军官从地上站起来,又点头哈腰的恳请起殿下不妨进城避风。
这时疆德王终于吭声了,语气淡漠又浑厚,竟连嗓音也像头狮子:“不进。”
这下李思年是又要跪地上了,但包头巾的色目人却是眼疾手快,他一把拦住了李思年:“可以了,总下跪殿下反倒不欢喜。”
李思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又要努力压低声音:“阿合马大人,我们可是哪里触怒了殿下?”
被唤作阿合马的色目人却也不答,反倒露出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来,他看着着李思年愈发着急惶恐起来,这才缓缓开口:“我不妨提点你一下,朝廷有派命官来此,是真是假?”
李思年纵使官场大半生涯都是在鸟不拉屎的苦寒地方过的,本能也开始有察觉到气氛着实不妙,但他决定还是如实说了:“是有,黑衣黑袍黑马,还有吏部签发的最高级别的通行文书。”
李思年终究还是没敢把执律卫三个字直说出来。但意思却表露无疑,全大宁朝除了执律卫,还有谁出任务时会黑衣黑甲黑马呢?
包头巾的色目人只是和蔼的低下头去,鹰钩鼻快戳在了李思年脸上:“既然上京果真来了官员,那他为何不出城参拜殿下呢?”
李思年感觉这色目人不像是鹰隼了,像是个该死的魔鬼,是边奴。他这次再也支撑不住了,砰一声跪在地上:“那位大人应是因为殿下来得急,还未曾做好准备。卑职立刻回城,去催下他!”
但浩赫汗只摆了摆手:“罢了,等他就是。”
这次色目人没再搀扶李思年起来,李思年于是只得一直跪着,陪着浩赫汗在天寒地冻的草原上苦熬。
但终究是熬出头了,其实也未过多久,一行黑衣黑甲黑马的队列就开出城来,打头李源行至近前后干脆利落的翻身下马,躬身两手抱礼:“下官参见疆德王殿下。殿下来的太急,臣等不曾做好准备……”
浩赫汗极不耐烦的直接打断了李源:“来干什么的?”
李源愣了一愣,但还是恭敬回答:“奉太平寺执律卫令,来此提审要犯。手续文书齐备,殿下若有疑可全部呈上。”
浩赫汗冷冷看着李源,语气极度寒冷:“我懒得看那些烂纸,我只好奇,圣人他晓得么?”
“圣人自是晓得……”
“你替圣人长嘴了?你替圣人知晓了?”
李源出了一背的冷汗,这该死的鞑子可汗就是明知故问混淆是非!讲道理本次要案圣人自是需要晓得,但到案件具体侦办和选用官员时,太平寺只消往上报备由内阁议政会点头即可,谁他娘晓得圣人知道的范围是哪些?昨天被提点过自己要着重注意浩赫汗,他自觉没走漏了行踪,本是觉得起码也要过几天再来,可这尊杀神怎么隔一天就杀过来了?
浩赫汗没再管他,只是两腿一夹马背自顾自领着一干兵马要开进城去。李源急了,尤其是当他回头看到李思年朝他投来的狐疑眼神。他当然记得,来时自己可说的是奉圣令。情急之下李源再管不得其他,猛站起来拦在浩赫汗身前:“殿下这般作甚!是要干扰太平寺办案么!”
浩赫汗没说话,只是眯起眼看着他,这诡异的眼神一下子把李源吓清醒了:该死的,这鞑子在这里等他来冲撞呢,他是想寻个由头让自己死!
意识到一切的李源马上服软退缩了,他恭敬站到一旁:“那不妨让下官领路吧……”
浩赫汗有些诧异的看着眼前的大夏人,感觉颇为意外,但他也没再言语,只是稍一点头表示同意。队伍开进堡垒,无数军人单膝跪地,开始高呼王名,声势之大,有一瞬间让天地间的零星飘雪都为之停了一停。
但浩赫汗根本没去管这些,他甚至是有些急切的,在一干人引领下走入地牢。而一旁的李源开始觉得事情愈发脱离自己掌控了,思前想后太久,直到浩赫汗已经眼瞅着要走到地牢门前了,他立刻趁着人群纷乱,李源悄悄脱离人群,自己回了房内。
地牢里,札霍在闭目养神,耳畔突然传来嘈杂又略显惶恐的响动,他睁开眼,发觉一个自己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人已经站在他眼前了。那别具一格的黄铜眼罩他怕是一辈子都不会忘怀。
“合罕。”札霍貌似恭敬的唤了一声。
浩赫汗脸上有怒容,他也不言语,只是在亲兵搬来椅子落座后,就这么与札霍直直对视着,整个地牢里静的针落可闻。可札霍好像根本不想演了,他只是靠在墙角,就如此与掌握自己生死权柄的合罕冷漠对视着。
那个叫阿合马的色目人见氛围不妙,相当适时的站出来:“札霍大人,您自冻土出来后人就不见踪影,合罕忧心您的安全,找您快要找疯了。”
札霍摇摇头:“那的确是心领了。我虽是黑水达尔术,可籍贯是落在上京,早不用合罕劳苦我的安危。但今日合罕依旧是来了,这恩情我是得好好言谢一下。”
浩赫汗冷冷的从兜里翻出一沓子文书来,直接扔在地上:“你籍贯早被打回汗国了,早不是个宁朝人,而是个我治下的贱民而已。我也的确有义务操劳下你的安危了。”
“札霍,别跟我耍花样。”
札霍看着地上那散乱的文书,心头不自觉浮出一丝苦笑来,蹉跎半生,显贵过,也落魄过,但他没想到自己终究是以这种方式叶落归根了。“合罕找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事情。”浩赫汗极嘲讽的摇摇头,“我倒是真不能理解你了,札霍。我如何待你你心知肚明,换其他人来,但凡只做到你那些事的哪怕十分之一,我也早他妈杀了。可你还活好好的,我心意你当真不明白?你当真是他妈狼养的崽子?”
札霍看着浩赫汗,一字一顿的认真说到:“道不同,不相为谋。”
浩赫汗忽然笑起来:“那个姓王的伪君子到底哪好,让你如此连命不要了也要服侍他。你不如说来听听,让我也学学。”
札霍此时的眼神甚至是已经开始厌恶了:“枢密使大人起码不会为了一个区区平乱,就滥杀百姓造下那般杀孽。”
“那看来你比我强比我好了。”浩赫汗脸上笑意依旧不减,“你好像也的确比我强多了,死你手上的人,札霍,不知是比我多了十倍,还是百倍啊?”
“那不一样!”札霍猛然跃起,表情近乎愤怒,“我是被奸人所害,我所造的每一份杀孽都不是我本意所为。你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一辈子,也不可能和我是一样人!”
“你敬爱的枢密使大人可说过一句话,军事乃国之大事,是生死之事,不生则死,所以也必然是唯结果论的。”浩赫汗看着扎霍逐渐失控,却根本不动丝毫怒意,只是极冷静的,缓缓地说着。
这话语字句仿若重逾千斤,让札霍怅然失神,他喃喃自语着:“这不是我本意……”
“兴许的确不是你本意,但扎霍,我该要提点你一下,事情已经干了,在旁人眼里,你我就没有不同了。”
札霍不想再听这些像刀子般往他心里捅的话语了,他疲惫的摆摆手:“死了心吧,我不可能为你效命,这辈子都不可能。若是没其他事,合罕不如请回。”
浩赫汗点点头,神情看上去变得快意起来,好像他刚打了一次大胜仗:“倒还真有点其他事情,前些日子,朝内同僚给我传来一封信,却貌似和你有关。”
随后浩赫汗掏出来一封信,递向札霍。
囚牢内札霍读完那封信,表情甚至没有变化:“有人要杀我?”
浩赫汗有些戏谑的嘲讽:“毕竟你被夺了一身官爵,自是什么都不晓得。统领执律卫的太平寺新上任了个二把手,你和他也是老熟人。他叫陈青严。”
札霍闭上眼睛,默默思索,好久才又开口:“原来是杀子之仇。倒也要怪他,当年他这个当爹的没教好儿子,导致这儿子从了军依旧为祸军纪,我杀他也理所应当。”
“不如先考虑考虑自己小命。”浩赫汗表情讽刺极了,“你为宁朝舍生忘死这么些年,但朝堂上一堆虫豸杂种依旧念不得你好,巴不得尽快把你一杀了之,瞧瞧这可多讽刺。”
札霍闻言,却突然笑起来。浩赫汗皱眉:“你兀自笑什么。”
“回合罕,草民倒不觉得是陈青严欲杀我。”札霍重新恢复冷静,“陈老狗固然为人奸佞,但在合罕地界,他总要顾忌些合罕。”
浩赫汗点了点头:“哦?那既然如此,本汗也就没什么在这里待着的必要了,那我还是走了罢。”
说罢,他面无表情起身,似是真要走了。但札霍突然出声,声音严肃:“合罕是当真不想知晓,我们在冻土里都发生了什么吗?”
浩赫汗闻言,止住脚步,缓缓回头:“我对劳什子谶语没他妈兴趣。圣人叫我配合,我配合就是。但详细关节我一个字,都他妈懒得听。”
说罢又是要走,札霍骤然高喝:“那事关边奴呢!合罕杀父之仇是不报了么!”
浩赫汗暴起回头,眼里精芒乍现。
李源此时阴沉着脸,沉思不语,正暗暗思杵到底是什么把疆德王提前引来了:自冠军侯札霍落难后,疆德王欣赏札霍才华,一直欲图邀至帐内为其效力,这些事他自然知晓,但此次疆德王突然杀至,依旧于理不通。突然李源想起一件事来,临出发前寺内一直有传闻,陈青严会担任太平寺少卿职位。
李源继而恍然大悟,心道这可是闹了个大乌龙了。札霍杀陈青严幼子一事当年还蛮出名,只是随着札霍被全面封杀销声匿迹后,这事也逐渐不显于人了。难怪如此,那疆德王定是耳闻陈青严上任,生怕他会遣人在审案时公报私仇,欲对札霍不利。
想至此处李源摇头失笑,自然是心中有数一点不怕了,甚至开始思索自己可以借此乌龙做些什么。
突然有个达尔术人敲响了房门。那一身重甲让李源只一眼就认出来了,是疆德王身边的宿卫。
“李源大人,合罕请您过去一叙。”
李源略一思索,随后摇头拒绝:“我还有些急事,请告知殿下我忙完就即刻赶来。”
但那达尔术人只是摇摇头,态度温和但异常坚决:“大人,这怕是不行,您现在就要过去。”
“好。”李源闭上眼装作惶恐,随那宿卫下到地牢内。但牢内不知何时,疆德王竟是已经走了,只有常伴他身边的那个名叫阿合马的色目人站在牢里。
他见李源来了恭敬鞠躬抚心:“李源大人,合罕有事提前走了,但合罕走前让我在这里等着大人,并告于大人您一句话。”
“什么?”李源下意识问道。
“不打扰李源大人,好好审案了。”阿合马把好好两个字咬的极重。
但李源听后却莫名的肩头一轻,疆德王话里意思他自然是听出来了,自是决定先暂时安静一段时间,闷声发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