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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秘密当铺 雨林零 4167 2025-01-16 15:53

  

理论上,沿着屏溪道走五天,就能走到传说中有恶鬼食人的屏溪。然而,现在是归允真一行人走在屏溪道的第七天,他们还在路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地努力吃土。

事实证明,如果官府通知了“闲人勿入”,闲如归允真也最好不要入,如果像他们一样非要偷偷入,就很容易让自己走投无路。

归允真现在十分后悔。

五天的路程,他们走了七天还没走到,倒不是因为路乘人不备悄悄变长了,而是因为他们越走越慢。而他们之所以越走越慢,是因为一个异常合理但出发之前谁也没有料到的原因——口渴。

在决定去屏溪会会人肉妈妈之前,看到阿娃他们饿得脱了相逃荒的样子,他们就猜到屏溪那边大概有饥荒。于是侍从收集了隋便身上的零钱,又花掉了他藏在内衣里的最后几个铜板,特意买了一大袋馒头背着,准备工作不可谓不充足。

事实上,也许是准备工作做得过于充足了。因为侍从还特地找馒头店的老板要了一张屏溪的地图带着。第一天,他们沿路没找到水井的时候,侍从看了看地图:“前面马上就有一条大河了!”第二天,他们喝完了水壶里所有存货的时候,侍从看了看地图:“前面马上就有一条大河了!”第三天,他们找了一天没找到所谓的“大河”的时候,侍从扔掉了地图。

紧接着他们意识到他们正面临一个究极难度的问题:“往前,还是往回?”人呢,一般遇到了困难的时候,下意识地就会想往回。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请教一个心学家,他一定会建议你往回。因为前途是未知的,归途是已知的,人只要想到自己在往回就会特别有力气。然而,已知起点到终点的距离是五天路程,他们已经走了三天。如果你拿这个问题去请教一个算学家,他一定会建议你往前。因为不管你想还是不想,二它就是小于三。所以这个问题的吊诡之处就在于,你以为它真的是在讨论往前走还是往回走吗?不,它真正讨论的,是人应该唯心还是唯物。

很不幸的是,他们选择了唯物,坚信着二它就是小于三,继续往前了。然后在他们越来越沉重的步伐中,二慢慢变成了三,变成了四,变成了五……由此可见,人可以唯物,但也必须用发展的眼光看问题,唯物的同时还要辩证——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下,归允真渴得眼冒金星,眼前的一根草杆子一下子变成了四根,晃晃头又变成了八根。他手哆哆嗦嗦的,好不容易把杆子折下来,上面挂着一滴千金难买的露珠。归允真徒劳地舔了舔嘴唇,道:“啊————”旁边的侍从捏开了昏睡中的阿娃的嘴,归允真伸指在草杆上一弹,露水就落进了阿娃嘴里。

如此重复四五次,直到归允真再也找不到露水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一行不该带着她。可是他们埋葬了阿娃她娘之后,问了一圈,竟找不到一个愿意收留她的人家。人们看到这孩子饿得不成人样,又是个女的,留着不仅浪费口粮,指不定没几天还要死在家里,徒惹晦气。归允真无奈,只能把阿娃带在身边,几个人轮流背着。

眼看着今日再走不到屏溪,不止阿娃,几个人全都要交代在这了,侍从已经开始托付后事:“烧掉,骨灰送回我家,然后……内衣的屁股兜里,还有五枚铜板……”

归允真:“……”

可能连上天都被侍从无语到了,以至于他交代完这句后事就左脚踩到右脚,一个跟头栽了。此时他们正好走在一个斜坡的顶点,侍从这么一栽,就非常丝滑地从坡顶滚到了坡底。坡底发出一声惨叫。

归允真听到那声惨叫,差点没抑制住眼中激动的泪水,背着阿娃飞快地冲下坡,扶起了摔倒在地的一个老伯。

老伯本来在自家村前遛弯,遛得好好的,被一个从坡顶滚下来的庞然大人撞个正着,正想骂娘,又被一个年轻人赶着扶起。一来一去,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瞪着眼道:“谁啊!”

归允真一边踹侍从的屁股让他赶紧自己爬起来,一边攥着老伯的手眼泪汪汪——这可是他们走上屏溪道以来见到的第一个活人。有活人,就有水喝了!

归允真由于太激动,一时没顾得上回答老伯的问题,没想到老伯迅速地自己回答了自己:“娃子!你咋又回来哩?你娘嘞?”

归允真一愣,心道这老伯怎么开口就问我娘,难不成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爹?却听背上的阿娃叫了一声:“阿福叔叔!”才知道人阿福老伯问的是阿娃的娘。

听说阿娃的娘没了,阿福眼神黯了黯,摸了摸阿娃的头,道:“我家娃跟她一样大哩。”他抬起手的时候,归允真看到他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疤,从虎口一直到掌缘,横贯了整个手背,显然当初伤得不轻。阿福见归允真盯着自己手背,摆手道:“割麦子的时候,镰刀剌的。”

归允真道:“这时节还割麦子呀?”

阿福道:“割,怎么不割。不割饿死人。”

阿福说他家就在前面,见他们渴得不行,主动提出让他们去他家里歇歇,喝口水。归允真眼泪再度汪汪,果然妈妈说的没错,扶摔倒的老伯伯是有好报的。

阿福跛了一只脚,一瘸一拐地在前面带路。跟着阿福走了几步,他们才知道,原来阿福口里的“自家村子”,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传说中的屏溪。归允真受了戏本子的影响,先入为主地认为有大反派在的地方都是人口密集非常适合杀人放火的城市,再不济也是一个屋影重重非常适合月黑风高的镇子,没想到这位人肉妈妈非常的接地气,屏溪是一个朴实得连祖坟都不冒青烟冒炊烟的村子。

屏溪村是真的穷。家家户户住的都是茅草房,房门大开着,三三两两的女人带着孩子靠在房门外晒太阳,除了阿福,却没见到一个男人。其中一个女人脸色灰白,挺着一个像是马上要临盆的大肚子。侍从路过的时候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走过了,又倒回来,再看一眼,忍不住道:“你这腹水有几日了?”

女人呆呆地望着前面血红晚霞映照着的无垠黄土,完全没听到似的,连眼睛都不转。

侍从只好转问旁边的女人:“她这样子多久了?”

女人瞥了他一眼,侧过身去,闭上眼睛。

阿福走了几步路,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拉了拉侍从的胳膊,一边喘一边道:“别理她,她们不说话的。”

侍从道:“为什么?”

阿福道:“说话累着哩。”

侍从道:“她肚子胀成这样,再不医治就活不成了!”

阿福的眼睛朝侍从脸上瞟了瞟,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说,推开了面前一扇茅草房的房门,道:“到哩,到哩。走了这么多天,累了吧?屋里歇。”说着把他们带到里间。

这屋里称得上真正的家徒四壁,里间除了一个黄土垒成的土台子勉强当床以外什么都没有,归允真把阿娃放在床上,回头道:“不是说你孩子和阿娃一样大,怎么不见人?”

阿福从门外的水缸里舀了两勺水盛在碗里,给他们端过来,放在土台子上:“没了。我家娃没了,前天刚没的。”

归允真“啊”了一声,道:“对不起。”

“饿嘛,太饿了。”阿福也给自己舀了一碗水,抿了一小口,“没饭吃嘛!娃饿得不行了,俺说你再撑撑,再撑撑,俺去给你打野猪吃,吃肉!”说着举起他受伤的手背,“这就是打野猪的时候给猪牙划的!”

“喔!”归允真道,“打着野猪了?”

“打了嘛。皮都没来得及剥,就烧汤给我娃吃。”阿福放下手里的碗,见归允真他们几个人嘴唇干裂出血,却不动面前的水碗,“咋不喝水?”

归允真端起水碗闻了闻,转身交给身后的隋便。隋便接过,甚至没有凑近嘴边,直接把碗放下了,转而端起阿福自己喝过的那碗水,喝了一口,又递给归允真。

归允真也喝了一口,转交给侍从,对阿福道:“烧了汤,怎么还……”

阿福眼里流下泪来:“没等着啊!俺娃没等着啊。汤端他跟前的时候,娃已经咽了气了……”

归允真皱了皱眉,正想说什么,身后“扑通”一声,侍从倒了。大惊回头,又是“扑通”一声,隋便也倒了。心中暗叫一声不好,归允真指着阿福,道:“你……”却发现一股僵硬骤然蔓延过全身,他连手也举不起来了。

阿福把三个不能动弹的人堆到一边,从侍从背上的麻袋里掏出他们储备的馒头。一大袋馒头被他们吃了几天,多亏归允真抠抠搜搜吃一半留一半,现下还剩半袋。阿福从袋里捏出一个白馒头,盯着它仔细看了一眼,忽然嚎哭起来,冲到墙角的三人旁边,伸腿在三人身上猛踢。

“两天!”他踢一脚,喊一声,“两天!”

“两天!”“两天!”“两天!”

“为啥不能早来两天!要有这馒头,有这馒头,俺娃,俺娃……”他涕泪交流,把馒头整个塞进嘴里,没嚼两下就吞下肚去。

“白面……”他捏出第二个馒头,怔怔地道,“白面的馒头,白面……”

“俺娃快吃,白面啊,白面的啊……吃了就不饿了,乖娃……”把馒头整个塞进嘴里时,他脸上的眼泪鼻涕也一并滑了进去。

归允真肚子上挨了好几脚,正钝痛着,想张嘴说话,却发现嘴巴舌头也一并僵住,发不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阿福大口大口地吞噬他们宝贵的余粮。

阿福好像把他一辈子的仇恨都发泄在归允真他们的馒头上了。他一边哭,一边吃,好像有十年没吃过饭的样子,狼吞虎咽地吃着,一边吃一边念念有词,起初归允真还能听懂几个词,后来阿福塞了满嘴的馒头,却是再也听不清了。

半麻袋馒头,归允真准备的四个人五天的口粮,就这么被阿福一个人吃完了。

最后阿福甩开空袋子,挺着大肚子躺在地上,一边打嗝一边哭:“娃啊……心肝……看见了吗,白面,白面的馒头……不哭,爹疼,爹疼你……”

他打嗝的声音很大,哭声很小,哭到后来就只剩磕磕绊绊的呜咽,还有再也流不出眼泪的赤红的眼角。眼边风沙刮刻出的层层叠叠的皱纹随着人的颤抖晃荡着,替代眼泪诉说着一股难以名状的恨。

归允真身上的僵硬从晨间持续到了傍晚。等他终于能哆哆嗦嗦地匍匐前进时,阿福的身体已经凉了。

胀开的馒头撑破了他的胃。阿福死了,还带走了他们仅存的食物。

几人咬牙撑过一整夜,第二天才勉强行动自如。归允真对着阿福的尸体欲哭无泪,分明早就看出了他端给他们的水有问题,喝了他自己碗里的水,没想到还是中了招。隋便挖了坑,三人把阿福埋了,接着就陷入沉默。

还没见到人肉妈妈,他们已断了粮,带着一个虚弱的孩子,甚至连没问题的水都不知道上哪找。

最后侍从把着脉阿娃的脉,把剩下两人都轰了出去,要他们找不到食水就别回来。

被扫地出门的归允真和隋便走到昨天几个女人晒太阳的地方,一个女人正跪在地上,从拾来的草茎上撸下草籽,看到他们走来,非常惊讶地“咦”了一声:“你们没死啊。”

归允真道:“我们该死?”

女人回过头继续打草籽,漫不经心地道:“阿福没把你们杀了吃肉呀?”

归允真道:“阿福会把我们杀了吃肉吗?”

“谁晓得。”女人道,“他娃要饿死了,他就发了疯,把他女人杀了烧肉吃,差点把手都切了——他女人饿昏好几天了,哪有肉呀,骨头上面一层皮……”

也许是归允真沉默得太久了,女人转过身看了他们一眼,道:“你们是来找人肉妈妈的吧?”

悚然一惊。归允真道:“你……”

“白河。”她遥遥一指,“她在白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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