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过巷,落叶打了一个旋儿,思绪伴随着落叶飘远,回到三年前京城。
那年,南边来了一班唱南戏的戏班子。南戏一般只在江南一带流行,唱的不过是些《鸿门宴》、《霸王别姬》等历史戏,或者是《夸父逐日》这等故事性戏,不过这班主别出心裁,自己写了一出戏——《芙蓉傀儡传》。
当年《芙蓉傀儡传》在京畿颇受好评,士族门阀争先恐后要他们过府表演,甚至到了一戏值万钱的地步。
好景不长,有人指出这出戏实际上的暗讽朝廷,甚至有讽刺当今圣上的意思,陛下龙颜大怒,下令调查,发现写这出戏的正是当时名声鹊起的姜涣。
姜涣曾在酒醉时,借着卖酒女的锦帕做了一篇《玉锦赋》,博得一片喝彩,甚至有人话说此次状元非姜涣莫属,不料,祸从天降。
赵誉那时刚登基,一是自身软糯,二是为了突显为帝者宽宏大量,就免了姜涣的死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让他终身不得参加科考。
难怪当初姜涣说他和皇帝有不共戴天之仇,难怪他那一天连钱都不要就跑了。当初赵誉是没见过姜涣,可是京城不少大臣是见过姜涣的。
“你居然是姜涣!”赵誉难以置信,继而苦笑了几声,原来他一直被人蒙在鼓里,所有人都在骗他。
“对。”姜涣将身份被拆穿了,索性就大大方方地承认“我是姜涣。皇上,你当初断了我的高官厚禄,现在有人断了你的千秋万岁。风水轮流转。我该好好地谢谢他。”
赵誉静默不言。
“你这个小皇帝,意气用事,愚昧无知,江山在你手里迟早有完蛋!治理江山还是交给有能力的人。”姜涣说道。“我现在就将交给他们吧。省得给我惹麻烦。”
姜涣神情认真,眼里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万念俱灰的赵誉靠着墙壁缓缓地在地上。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吧。
以前他便是受宠的皇子,养母德妃也不常来看他。他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永乐宫里,时间长别了被人都忘了他名字,只称他为‘永乐宫的孩子’。他也无意争夺皇位,想着自己成年之后就向皇帝请求一个职位,安安心心地做一个纯臣,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
不料,一封圣旨就将他推上风口浪尖之处。他担惊受怕,内心惶惶不可终日。他生在皇宫里,长在皇宫里,自然也是有遭受这皇权罪。
而如今,他被赵烝背叛了,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上师或许就是说好听话来哄自己高兴,根本就没有什么紫微星护体,扫把星入命还有可能。他没有赵烝的手段,察言观色不行,心急城府也差了点,在那个深宫里,就算没有赵誉的背叛,也不知能不能活到明日。
横竖就是一死,早晚都得死。天要他做一个短命的皇帝,他又能怎么办呢?
赵誉眼里的那点光渐渐地熄灭了下去。“去叫他们过来吧。”
“好!你别走。”姜涣转身走去。
南燕划过天空,消失在屋檐角,赵誉默默地靠在墙沿下,心想若是真有轮回来生,他要做一只无忧无虑又自由自在的燕子,无人期骗他,背叛他。
赵誉等了半日都没有等到聂青,却等到了转角处架着驴车的姜涣,他坐在车辕上,驴车上皆是各种铁器和食盐,哄小孩的玩具,甚至还有女人用的胭脂。
这家伙要去做生意吗。赵誉心想。
姜涣看着墙沿下的赵誉,像个无家可归的可怜儿,他抱着肚子哈哈大笑:“你还真是听话,赵誉你太好玩了,难怪会被人骗。”
赵誉皱起眉头,认命般等了半天,结果等来的是姜涣的讪笑。果然,当初取消他考科举是明智的选择。
日暮时分,摊主收货,货郎挑着担子归家,夕阳拉长了姜涣的身影,“跟我走。”
赵誉一动不动。
“坐在这里等死。”
“怎么不把我送过去?”赵誉说道。“私藏罪犯可是同罪。”
“欺君也是大罪,你见过我怕了?”姜涣二话不说,上前抓起赵誉的衣领扔在车上,再跳上驴车,一挥竹竿,“驾!”
“你要带我去哪里。”赵誉问道。
“我救了你的小命,现在你这一条命就是我的了。家里缺了一个干活的小厮,你又正好不要钱,不要白不要。”姜涣说道。“敢逃走就打断你的腿,然后将你扔在乱葬岗里活活饿死,乱葬岗多了一具凤子龙孙的尸体不知道风水会不会好点。”
赵誉一脚跨在边沿上,犹豫了半晌,又胆怂地收回来。心里苦笑一声,赵誉啊赵誉,你连死都不敢。
夕阳似火燃遍了大半个天空,如同披上了一层鹅黄色的纱衣,牛羊下地归家,村庄的柴门轻合,里头隐约传来了农家夫妇愉悦的交谈声,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的燃烧柴火的味道。一辆驴车经过,满载物质驶向了夕阳。
赵誉和身后的麻袋挤在一起,简直苦不堪言。他发现最底下的东西是市面上话本,赵誉好奇地翻开一看,瞬间又合了上去,俊脸涨红如绯色的夕阳。
姜涣瞥了一眼赵誉,再看了看手边的话本,“羞什么羞,这么大了没见过这类话本吗?”
赵誉气得说不出话,转过身去,背对着赵誉。
也对,一个粗鄙的武人怎么会……不对,他以前认识蒋决或许是个大字不识的武夫,可是姜涣可是一个温润而泽的才子,怎么今日变得五大三粗的浪人,张口闭口爷爷老子的。
赫赫有名的才子如今变成了打家劫舍的土匪,真龙天子变成了落魄的乞丐,赵誉只觉得人生易尽朝露曦,世事无常坏陂复。
姣白的月亮在前头引路,驴车前头挂着一只灯笼,照亮了前头一小块地方,乌鸦的叫声在树林里回响,赵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风声鹤唳的晚上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团明亮,赵誉眯起眼睛,等适应了光亮,才看出面前是用石头垒成的城门。城头上还有人在巡逻视察,一根高柱上头挂着一面旌旗,旗上写着:鸿云寨!
赵誉心说怎么又回到这个地方了?
驴车山门前停下,上头巡逻的人注意到深夜造访的二人,一手按着刀柄,借着城墙上的烛火看清了前头赶车人的长相。
“快开山门。”小山匪说道。“是二当家。”
“二当家回来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瞬间传到了后方去了。小土匪打开了城门,一对人马提着灯笼迎了出来。
姜涣将驴车交给小土匪,指着赵誉说:“他也是货物,一起带回去。”
说着坐上了备好的竹撵,两个小土匪便将人抬了上山去。
赵誉水米未进,饿得头昏眼花,实在没有力气去展现心底里的震惊了,难怪他能够轻而易举从山寨里逃出来,之前的一切都有了解释。
赵誉灰头土脸地跟在姜涣身后,一路的挫折和疲劳找将心底里的那点尊卑等级磨灭了,再说了他现在也不是皇上了,是个任人宰割的阶下囚。
走了一个时辰的山路,绕过山壁之后,眼前豁然明亮起来,屋舍俨然,灯火通明,以山为屏障,挡下了西南的寒气,又在山坡的阳面,雨水充足,一条小溪流横贯整个寨子。
山下还有成片的良田,再往深去,黑夜遮挡了视线,看不见了。
家家户户门前都设有火架,给巡逻的山匪照路。赵誉上一次前来压根就没有看见这里。这个鸿云寨比他想象还要大。
小山匪直接将姜涣抬进最高的,最大的一处屋宅,里头的人一见二当家回来了,连忙沏茶洗尘。
赵誉早已累得不行,脚上磨破了好几个水泡。蹲在廊下,看着下方的万家灯火,眼前这一幕有些像琉璃灯火中的皇宫,他眼底泛起少许泪花。
姜涣正喝着热茶,一个人从东边的厢房走来,身姿英气,姿容飒爽,姜涣抬眼一看,原来是大当家姜婉。
姐弟二人从养父的手里接下了山寨,平时都是姐姐姜婉说的算。姜涣成日游手好闲,偶尔出些坏点子。
姜婉直径坐上了大堂正中铺有虎皮的交椅,姜涣乖乖地站在一旁,想见到猫的老鼠,朗声说道:“姐,怎么还没有睡。”
“下山浪了几天都没规矩了,这一次又闯什么祸了。”姜婉说道。“劫囚犯的事是你做的吧。”
果真什么时候都瞒不过她。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姜婉对弟弟的恶劣的秉性习惯了如指掌,天生就是一个不安分主。没少替他操心。
姜涣厚着脸皮道:“劫法场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我心里有数,不会给寨里惹麻烦的。”
姜婉眼睛落在了门外的赵誉,“那你带回来的那个人呢?”
“这不是伊红要一个貌若潘安的夫婿嘛,我特意将他拐回来的。”姜涣又开始胡说八道了,“人长得白净,有点笔墨。在山寨里当个教书先生正好不过了。”
赵誉:“……”
原来是看上了他的美色。
姜婉轻哼一声,显然是没有听进姜涣的狗屁理由,“你会怎么好心?”
“那是,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说着在那车东西里东寻西觅,最后翻出一个包袱,献宝似的捧到姜婉面前,里头尽是些头花胭脂。
“我看山下的小姑娘带着可好看了,就给你带了一些。”姜涣随手拿起一朵红色的绢花别在姜婉的耳边,“真好看,你们说说吧。”
下面一群人昧着良心附和道:“好看好看真好看了。”
姜婉摘下来,看了一眼又扔了回去。“丑死了,什么眼光!”
“你瞧不上我可就送给老乔他女儿了。到时候你抱着我大腿哭都没有了。”姜涣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扔在一旁,姜婉远远地打量赵誉几眼,说回正事:“你带他回来做什么?”
姜婉不好糊弄,姜涣派遣走了下人,又只走了赵誉,这才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后知后觉的大当家心里也颇有震动。
她当初果然没猜错,只是没有预料到后来的变化。
姜婉:“你想要帮他复位?谋求荣华富贵?我看不像吧。”
荣华富贵他不稀罕,金银财宝倒是还凑乎,复位不是姜涣真正所想的,他没有这大的野心,别有用心却是真的。
“是有别的想法。”姜涣说道。“不过你放心,我不会乱来,也不会给寨子添麻烦。”
姜涣有自己的行为准则,在外头闹得再大,绝对不会牵扯到山寨,不然别人奈何不了他,姜婉也不会放过他。
“虽说来者是客,但也要看好他,别让人在山寨里乱跑。”姜婉又不厌其烦地吩咐几句,“这个人送到你那里,亲自看管,也不要和别人说起他的身份。”
“你弟弟我不是傻子,知道的。”姜涣拍着姜婉的肩膀。“放心吧,大当家的。”
“臭小子,皮痒了是吧。”姜婉脾气火爆,顷刻间就可暴走。姜涣立即起身走人,“姐,我先走了,你再不睡觉就要长皱纹!”
赵誉和一堆杂货站在屋檐下,等待着姜涣发落。这几日心情大起大落,此时落入虎穴狼窝心情反而平缓了下来,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都要在这山寨里看别人脸色苟活了。
姜涣心情颇好,哼着小曲走来,“明天让大伙来领盐和生铁,木偶玩具就给分给了山寨里的小孩子,书本的话,”
姜涣指着一旁的赵誉,“你,拿上,跟我走。”
山寨的后院有一片竹林,终年青翠,姜涣这人长得一张看谁都不爽的脸,心里倒是有一片安静的竹林。山寨里无事就待在这里,或者看看杂书,或者捣鼓奇怪的东西,不然,便是教山寨的孩子识字念书。
身边的小厮叫三狗,一双大眼睛为平庸的长相添了几分光彩,他几乎是和姜涣一块长大的,家人都饿死了,自己流浪到鸿云山,姜涣看他可怜,便将他带回了山寨里。
“二当家,你可算是回来了。热水都准备好了。”三狗眼尖,一眼看到了赵誉身后的小尾巴,问道:“这个人是谁?”
“新来的,日后就是你的下手了。叫赵…叫赵小驴。”姜涣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小包东西,里头是精致的糕点。“给你的。”
三狗狂塞了几口,鼓着圆圆的腮帮子,“谢谢二当家的。”
姜涣背着手,转头朝赵誉说道:“在这里人人都要干活的,不然没饭吃。”
三狗心说拉倒吧,你成日睡得日上三竿才起来,起床就打山鸡摸鱼儿,什么事都不做,说他一句他能够顶回十句。大当家不拿长鞭来抽是不会动的。
这话固然不能当着姜涣的面说,反正日后便会明白了。
“我先带你洗澡吧。”说着,接过了赵誉手里的书,赵誉松了一口气,两个肩膀都酸了。
夜晚山间寒气重,赵誉泡在冷水却毫无感觉。三狗又问起了赵誉的身世,赵誉随口编造了一个理由,自己被家里的人赶出来了,无家可归,就遇上了姜涣。
三狗给了一件自己的衣服,“二当家虽然懒了点,对人可好了。”
赵誉心里冷笑一声,姜涣对人如何他不了解,对自己可称不上好。
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雪。姜涣屋里的灯还亮着,三狗要去门口候着听吩咐。赵誉躺在了简易的绳床上,听着外头的风吹树叶沙沙声。
一闭眼,梦里又回到了红墙明瓦的永乐宫,门口的玉兰生得正好,一到春天满树洁白。赵誉坐在树下读书做文章。永乐宫的匾额似乎有股特别的力量,能够将那些吃人的东西挡在外头。
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里,永乐宫是他此生唯一一块净土了。
一阵狂风吹来,吹乱了满树了洁白,那块匾额也无法跨越千山万水保护他了。
赵誉瞬间睁开眼睛,外头风雨大作,像巨浪拍打石岸的声音,赵誉惊出一身汗水。
矮小的房屋里,泛着淡淡的霉味,雨水混杂秋意紧紧地包裹着他的四肢,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昨日黄粱一梦,今早大梦初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