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凤鸾池,有这样一个传说。
相传,凤鸾池是许久之前一个痴情男子为心爱的女子而建,以心上人的名字为之命名,并在池中植满了荷花。每到天气晴好的日子,他们就会相约在此,弹琴赏花、赌书泼茶,是当时人人羡慕的一对鸳鸯爱侣。
但天意弄人,这对相爱甚笃的人最终没能走到一起,女子被逼嫁与他人,在新婚前夜投池自尽,而男子得知噩耗后也随她而去,葬身于这座他亲手建的荷塘中。从那以后,凤鸾池每年夏季开满荷花,无不并蒂,前来赏荷的人络绎不绝,好不热闹。
然而此时正值冬日的黄昏时分,冷清无比,只有一个素衣的女子立在池畔,视线落在水中,微微叹息。
就在这时,湖中忽然响起了空灵的歌声。
“有梦滢滢,水何泠泠。烟波千里,幻然渺碧。
有梦然然,水何澹澹。思兮万年,梅绽夜寒。
有梦默默,水何若若。星孤月悬,在彼之泮。
有梦杳杳,水何渺渺。杏花微雨,浮烟流玉。
梦既醒矣,望兮念兮。不见旧人,梅落无痕。
梦既碎矣,怨兮叹兮。一瞬天涯,一生故里。”
伴随着歌声,水面上荡起圈圈涟漪,无数片荷叶从水底冒了出来,仿佛女子的罗裙,铺满了整个水面,随后又很快地开出了花朵。就在这时,在离女子不远处的几片荷叶之间的缝隙中出现了一抹玲珑。
那是一个鲛人。
那是自从当年离开苎萝村时起,阿绾第一次重遇鲛人。鲛人是万物的精灵,她们从不像人间女子那般绾发,而是任由水蓝色的长发披散下来,在风中舞动。
鲛人唱着歌,在水中舞动着,一切都显得如此温柔。阿绾伫立于河边,恍惚间只觉得身子渐渐轻盈起来,只想抛下所有的一切,永恒地沉溺在这氤氲着荷香的夜风中。
她一步步地向河里走去。
“慢着!”
陡然间,一声厉喝划破夜空,如惊雷炸响。阿绾吃了一惊,顿住了脚步,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河边,河水已浸湿了鞋袜。
与此同时,一道银色光芒如流星般从身旁急速划过,直冲水中的鲛人而去!
只是须臾间,河中的鲛人身子一沉就潜入了水里。几乎是同时,那道银芒没入水中,溅起不小的水花。
变生肘腋,片刻之前仍是极美的满池花叶急速凋零,微风过处,那枯黄也如残云般渐渐淡去,再无踪迹。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阿绾身后掠到了河边,足尖在水面轻点,衣袂飘然,随着他的动作在风中招展开来,像极了一朵绽放在夜里的白莲花。
“哼,溜得还真快。”那是一个白衣的男子,他落到地面上,将手里持着的长剑收入鞘中,“刚才听到歌声的时候,你有没有觉得脑海中一片空茫,想循之而去?”
阿绾心头一颤,却没有答话。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有了。”他似颇为得意能猜中她心中所想,“近些日子来,我听说凤鸾池中有妖媚施幻术迷惑人心,又以歌声吸引路过的人进入水中,就想过来一探,没料到刚来就看到你欲往河中去。如果晚了一步,或许就糟了……”
“可是我小时候就和那些鲛人在一起,她们心地善良,不会害人的。”
他摇了摇头:“原先不会,未必现在也不会。连人都会变,更何况是鲛人?”
她缄口不语。
“别怕,都已经过去了,还好我及时赶到。”男子挑挑眉,话题一转,“还不快谢过恩公?”
“多谢。”
“真敷衍……”他小声嘀咕着,又蹙起了眉,“不过那鲛人虽然已经遁走,但想必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所以还是不可掉以轻心。”
说话间,身旁的女子已走出去了很远。
“哎哎哎,你去哪儿?”他喊她,“莫不是想把恩——”
这个“恩”字刚说出口,有锐器划破空气的声音呼啸而来,带着凛冽寒意。面前的男子忽然长剑出鞘,只听得一声金铁交鸣的声音,然后“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钉入了阿绾身旁不远处的枯树里。
她走近一看,竟是一支雕工极其精湛的金簪,簪尾雕刻着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花朵中央是一颗血色宝石,泛着幽光。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漾花使大驾至此。”男子朗声一笑,对着虚空中的某处说道。
陡然间,空气中忽然充满了奇异的芬芳,越来越浓,有种令人心魂俱醉欲沉溺其中的感觉,就像……就像刚刚听到歌声的时候。
“哟,这是哪里来的俊俏姑娘?”女子的声音甜如蜜糖,缭绕在周围,阿绾忽然见一道绯色身影掠至眼前,仿若一团燃烧的火焰。
“这么快就另有新欢了?看来我凝幽阁的云歌堂主果然俊逸风流,名不虚传哪。”女子掩口一笑,将嵌入枯树中的金簪拔出,重新戴入发间,“我适才还在担忧你是否会只顾着身边的佳人而无暇顾及其他,这才试你一试,事实证明我果然是多虑了。”
“我们、我们不是——”
“不是的话,又怎会期期艾艾的?”男子想要辩解,却被她打断,“不过,你这新欢也真是生得俊俏,你说是她美呢,还是我美?”
男子毫不迟疑:“自然是漾花使美艳无双。”
那一刻,阿绾心里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多日不见,你的嘴还是一样甜,可别人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说出的未必是真话。”漾花使嫣然一笑,忽然转向阿绾,“你说呢,小姑娘?是你美,还是姐姐我美?”
她离阿绾只有咫尺之遥,然而奇怪的是阿绾依然看不清她的面容。
“怎么不说话,莫不是姐姐的问题太过唐突,吓到你了?”她笑着问道,双手轻轻理着黛色绸缎一般的秀发。
一旁的白衣男子走上前来,挡在两个人之间,道:“漾花使不要再问这个问题了,映水漾花,倾国倾城,这世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神色从容,然而站在他身后的阿绾却分明看到他的右手已暗暗按上了腰间的剑。
“我……我看不清你的面容。”终于,阿绾照实回答。
“哦?看不清?那就算了吧,我也不强人所难了,延歌都快要急了。”她的手自发间放下,“今天我只是偶然路过这里,时间本是不多,要急着赶回去,就不再揶揄你们二人了。延歌,贪恋新欢的同时可别忘了旧爱哟,小吟还在阁里等着你呢!”
她的身手极快,话音未落,人已飘至荷塘的那一端了,霎时就融于沉沉夜色之中。
“好险。”看着她消失在视线边缘,男子的手从腰间的剑柄上放下,“幸好你刚才说了实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面容,我真的看不清。”
“我也看不清。”他苦笑一声,“凝幽阁漾花使的面容,这世间又有几个人能看清?”
凝幽阁。这三个字使阿绾吃了一惊。
她曾听叔叔说起过,凝幽阁是现今武林最炙手可热的组织,执掌武林牛耳数十年。阁主身份成谜,不知身为什么人,座下有镜、花、水、月四大使者及祭司,俱是武功高强、姿容姣美的女子,但行踪隐秘,难以觅其踪迹。四使之下又有风逸、流云、墨香、微雨等十二堂,分管阁内各种事务,组织严密。
“漾花使性格捉摸不定,对容貌视之如命,碰到面容娇好的女子时,时常会问对方彼此谁更貌美的问题。如果你回答她美,她就会说你口无实言,因为她的身上施有离魅术,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看清她的容颜;如果你回答你美,她自然会恼怒,这两者的后果都不堪设想,唯有说实话才能令她满意。”
“谢谢你。”她淡淡道谢,转身欲走。
“欸,等等!”他叫住了她,语气忽然郑重起来,“相见即有缘,在下凝幽阁楚延歌,敢问姑娘芳名?”
她有些犹豫。
“我只随口问问,你如果不愿说就算了,没关系的。”话虽这样说,她却分明在他的眼底看到了一层隐约的失望。
“我叫……阿绾。”
“阿绾……很好听的名字,你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她反问:“那你又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我的名字?”他说,“我的名字是娘取的,娘才艺绝伦,尤善歌舞弹唱,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其意曰‘延琴续曲,舞月歌风’。”
“‘延琴续曲,舞月歌风’,的确是个风雅的好名字。”她看着清冷的月色落在池面上,轻笑,“我叫阿绾,是因为一段往事。”
楚延歌知道不该再问,转了话题:“你家在哪里?天色已晚,你一个人在这荒颓之地多有不妥,不如——”
“小心身后!”
楚延歌背对着凤鸾池,没有看到身后的水里忽然出现了一抹幽蓝,那是鲛人的发,由中间向四下散开,宛若一朵漂在水面的花。无数滴水滴自其中飞掠而出,在月光下依稀可见微绿的幽光——那是剧毒的颜色。
“当心!”
楚延歌大喝一声,将身上的披风一把扯下掷往身后,同时飞身将阿绾扑倒,护在身下。
裂帛的声音在瞬间响起了千万次,而后沉寂无声。他的发丝垂下,轻拂在她的脸上。透过缝隙,她看到水里的那朵花幽幽地沉了下去。而不远处,他的披风落在地上,已是千疮百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