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没事了。”她说。然而,身旁的人却什么都没有说。她吃了一惊,这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
“没事了……”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声音很轻很轻,仿佛还未出口就会散在风里。虚弱的笑容在苍白的脸颊上绽放开来,眼睛里笼着一层迷离的薄雾,缓缓地,闭上了。
冬日的风,仿佛从来都没有休止。
门窗虽已关得严实,却仍有冷风自缝隙内灌入。白衣男子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已然沉沉睡去。阿绾立于一旁,神色凝重。
一个时辰前,楚延歌为救阿绾而受伤中毒,昏厥过去。这里处于荒僻之地,没有医馆,情急之下她将他带回了家中。
房内有熏香的味道,烛火微微跳跃着,照映着他的容颜。
先前由于是在夜里,她一直没有看清他的容颜。直到此刻她才发现,他竟是一个如此俊秀的男子,薄玉似的唇紧抿着,即使是在睡梦中,眉头依然是微蹙的。她唤了他几声,依旧没有回答。
炉中的熏香名曰浸月,味道芳香,有微毒,少量吸入可致人昏睡,几个时辰之内不会醒来。在这之前,她已经服下了解药。
阿绾掀开被子,缓缓解开楚延歌的衣带,将他的身子翻转过来。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他的背部呈现在眼前时,她依然吃了一惊。男子宽阔的背上有许多伤痕,但幸而没有伤及脏腑。
她将指尖搭在他的脉搏上,他的脉搏跳动开始紊乱,其中还隐藏着逐渐变弱的趋势。情况已刻不容缓,必须立刻将毒清除,否则他性命堪忧。
她蹙眉了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寻来一块干净纱布覆在他的伤口上,然后缓缓地俯下身去。
第一次与男子如此接触,况且还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子,阿绾的脸倏然红了,心脏也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着,带着微微的不安。但她无暇顾及这些,闭上眼,迫使自己忘掉现在身处的情景,只是轻轻地一下一下往外吸着伤口中的毒液。
“唔……”
楚延歌的喉间发出含混的低吼,身子轻微颤抖,双手紧抓着身下棉褥的边缘。虽然仍在昏睡中,看得出他依然在本能地克制着,不让自己因疼痛而发出叫喊或呻吟。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一定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坚强而隐忍的男子,就是片刻前那个戏谑地让她唤他“恩公”的人。
阿绾尽量将动作放得轻缓些,以减轻他的痛苦。终于,所有伤口中的毒素都已经清除干净,她漱了漱口,想拿些止血的药来敷在上面。谁料那毒药竟如此猛烈,她一起身就觉得头晕目眩,摔倒在地。
身后忽然传来了低低的惊呼,阿绾立即转身过去,看到楚延歌依然紧闭双眼沉睡着,这不过是一声梦呓,这时才放下心来。
她强撑着站起来,为他的伤口上药、包扎,然后熄了浸月香,给沉睡中的人盖好被子。做完这些,她觉得筋疲力尽,头脑昏昏沉沉的,就走到屋外去透风。
没有想到,竟落了雪。
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散发着柔和的橘色光芒,给这寒冷的冬夜平添了一丝温暖。雪并不大,像是江南纤秀的小雪,在风中婀娜地舞着。树上有几只鸟雀,安静地停在枯枝上,一切都显得如此静谧,像一幅素色的水墨画。
然而,她的眼中,却有水雾氤氲。
叔叔……
阿绾抱膝坐在梨树下,抬头仰望着天际的落雪。困意一阵阵袭来,她靠着树,朦胧中想到了叔叔。
小时候,搬家对于叔叔与阿绾来说,是一件再也平常不过的事。
由于路途劳顿,他们不得不减少行李,幸而他们也并没有多少东西可带,大都只是些随身细软。然而有两样东西,叔叔却是视若珍宝,从不离身的。一样是一幅红梅傲雪图,另一样是一个桃花色的小瓶子。
每到达一个新的村庄,叔叔与阿绾都会居住在离村里人很远的地方,尽量少同他们往来,但尽管如此,依然麻烦不断。
从小时候起,阿绾就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她能看到蒿草丛中像纸片一样薄的暗灵,能看到黑夜里河流中的鲛人。她将所看到的这一切说给叔叔听,叔叔微笑着听她讲完,然后说,阿绾,不要告诉别人。
她点点头。叔叔笑了,眼睛温和得像脉脉的月光一般。
叔叔虽有修为在身,身子却依然不佳,尤其在每月朔日那天。白天倒还好,到了夜晚,那痛楚就越发严重,眉间甚至萦绕着隐隐的黑气。这种痛楚在子时达到最盛,因此每个朔夜叔叔都会出去,直到天明才回来,脸色苍白,一言不发。阿绾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叔叔也从来不说。
小时候的阿绾时常问叔叔:“叔叔,为什么我们要搬家?”
“阿绾,你现在还小,以后再告诉你吧。”屋外花影浮动,叔叔独自在一树繁花之下立了很久,很久。
后来,他们搬了许多次家,阿绾每次都会这样问叔叔,而叔叔每次也总是这样回答。
随着年龄的增长,叔叔开始教给阿绾一些简单的咒语和法术,而她也终于明白了他的身份——渡魂师。
人死之后,形骸消亡,魂魄要去往无尘界轮回转世,然而有些灵魂由于种种原因迷失了方向,在阳世徘徊。渡魂师的任务就是为这些灵魂引领方向,将之渡往彼岸。
自从记事起,她就和叔叔生活在一起,他说他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对于爹娘,阿绾完全没有任何印象。但她有时候会听叔叔提起她的娘亲,说她是一个多么美丽温婉的女子。
阿绾曾问过叔叔与她的娘亲是什么关系,那一刻,他眼中的光芒陡然一灿,却只是一瞬,仿佛亿万星辰映在深夜平静的海面,随即沉入了海底。
“知己故交。”他如是说。
雪夜里,阿绾靠坐在树下,神志模糊。枯枝上的鸟雀似是被什么惊到,扑棱着翅膀飞走了。阿绾感到身前不远处的一角,那丛青竹里,似乎隐藏着什么。
就在这时,阿绾听到有脚步声轻轻响起,从竹丛深处出现,离她越来越近,最终在她身前停下。她努力地想睁开眼睛,然而身体却仿佛不受思维的控制,完全无能为力。
“真傻。”
周围极静,雪花簌簌而落的声音异常清晰。那个人的声音伴着雪花飘然而下,那样轻柔,又那样怜惜。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值得?”
恍惚中,她觉得这个声音如此熟悉,仿佛时常出现在回忆里、梦境里,然而再细一辨认,却觉得是陌生的。
“唉……”他的叹息响起在她的身前,而不是头顶上方,或许是他蹲了下来。他托起了她的下巴,她感觉有什么温润的东西被放入了口中,继而滑落喉咙。
不知为什么,她竟并不惊慌。很奇怪地,她对那个仿佛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充满了莫名的信任,相信他不会伤害自己。
“这样傻,让人怎样放心呢?”
他的最后一句话响起的时候,她的意识终于彻底模糊,再也无法顾及眼前的一切,睡了过去。有风拂过屋檐,檐下的竹风铃发出几声清脆的声音。没有人看到,窗户后面的黑暗中,有另一双眼睛正无声地看着外面所发生的一切。
夜阑人寂,雪落无声。
那一觉阿绾睡得很安稳,梦里俱是纯白的莲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早上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中时分,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卧房内。昨夜她放在楚延歌床边的暖炉已经被移到了自己的身旁,炉火已经熄灭,但尚有余温。
她看了看身边的青棠佩,它的颜色已由血红变成浅红,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青棠佩,原本是叔叔的随身之物。
阿绾推开窗,惊讶地发现昨夜的小雪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大雪。雪后初霁,处处银装素裹,俨然一片冰雕玉砌的世界。
楚延歌正站在外面。
“你的伤怎么样了?”她问他。
“早起运功时发现毒素已经清除了大部分,剩下的大都是皮肉之伤,没有大碍。”他顿了顿,郑重拱手,“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叫我阿绾就是。”阿绾转过脸,看着院中的积雪,“如果伤好了,就早些离开吧。”
“啊,那个……”楚延歌一愣,似是万分后悔刚才的话,“虽然是皮肉之伤,但还是需要调养一段时日的。”
阿绾叹息:“并不是我急着赶你走,而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什么事?或许我可以帮你。”
阿绾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轻叹。
楚延歌举起酒杯,笑了笑,忽然说:“我想喝酒了。”
“你喜欢喝什么酒?”
“沉花酒。”
沉花酒三个字依然触动了阿绾的心弦,她不由一愣,说:“你可知道这酿酒之人是谁?”
楚延歌摇了摇头:“这酒在二十年前由一个名唤流湘的女子所创,那女子家中后来亡故,这酿酒技艺却不知怎么流传了出来,誉满天下,这些都是江湖旧事了。你知道流湘?”
她看着他,没有回答。
流湘,流湘……
这个名字,阿绾当然是知晓的。因为,流湘就是她的娘亲。
从小到大,阿绾没有过过一次生日。因为她的生日,就是娘亲的忌日。
每年在娘亲的忌日之后几天,叔叔就会带着阿绾去看望娘亲,娘亲长眠的地方在蒲罗山脚下。蒲罗山,娘亲的坟冢没有墓碑,只是一个凸起的小土丘,上面长满了翠绿的青草。
相思树是在娘亲过世那年叔叔亲手植下的,树龄与阿绾的年纪一般无二。十几年的岁月流逝,当初那株幼小的树苗如今已遮天蔽日,在坟头撑起一片绿荫。
相思树的种子同样有一个令人心醉的名字,相思豆。微风吹拂着树干,树上早已成熟的相思豆纷纷落下,阿绾捡起一颗相思豆,小小的红色果实辗转指间,仿佛跨越了整个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