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坟上种红豆，豆熟打坟知不知？

“想什么呢？”楚延歌的声音将阿绾从回忆中唤醒。一阵风吹过，有些微冷，刚晴不久的天又阴了下来，彤云低垂。

阿绾看着楚延歌，他已经换上了一身新的衣裳，依然是雪白的颜色。叔叔也是爱穿白衣的，也只穿白衣，但叔叔穿白衣的感觉是寂寥的，楚延歌穿却有几分风流。

“没什么，这里有些冷，我想先回去了。”阿绾站起身来，忽然看到他身边的剑，说，“你的剑，是把好剑。”

男子眼神微变，视线落在剑身上，声音莫名地低了下来。

“它的名字，叫清风。”

时值黄昏，天色却已快要黑透。

又落了雪，阿绾站在窗前。楚延歌自午后起就不见人影，不知去了哪里，她虽嘴里说让他快些离开，但此时不知道他的去向，还是有些担忧。

这种担忧，此前除了对叔叔以外，是从未有过的。

为了给楚延歌清除毒素，阿绾也身中微毒，若不是今早醒来时体内的毒素早已无踪，她甚至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中之梦。

说是梦中之梦，是因为在这之前所发生的，已经极像一场梦了。

阿绾闭上眼，想到了之前的事。

在这之前的一天晚上，阿绾正想上床睡觉时，忽然看到窗棂处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她一眼就认出这正是当年自己留给阿亮的那只暗灵，魅儿。

逝去的人未了的心愿大多数会渐渐消弭于无形，只有少部分执念深的会修成灵体，这就是暗灵。它们对人无害，并且寻常人的肉眼无法看见，因此极少有人知道它们的存在。

小时候，阿绾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血液竟可以驱使暗灵，因此在当年离开苎萝村时，她将自己的血液滴在这个名叫魅儿的暗灵身上，告诉它，如果阿亮有难，一定要回来找她。

阿绾看到那只暗灵正不停地跳着，发出尖细的声音。

“阿亮那孩子近日怕是有大劫。”叔叔箫映弦不知何时进来，“我近日有要事缠身，无法与你同去，你法术学有所成，此次回苎萝村去救阿亮，也正好历练一番。”

阿绾本来怕叔叔不同意自己离去，此刻听到他的这番话，不由松了口气。

阿绾回到苎萝村，进入村里的那一刻，她大吃一惊。

这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地方了，眼前的这个村庄房屋建筑虽然大都是完好的，却不见一个人，万分寂静。

魅儿的身子微微颤抖着，发出低低的声音。阿绾仔细分辨，发现它竟然是在哭泣。

有细小而清晰的疼痛划过她的心头，她伸出手，将它抱起来。它蜷缩在她的手掌里，不住地颤抖，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她看到它小小的身体在阳光中变得透明，就像一个影子一般，渐渐消失了。

就在这时，庭院中的一角忽然亮了起来，有细小的流光飞舞，竟然渐渐拼成了一个人的身形，正是阿亮的娘亲！

“阿绾，救救阿亮！他在无尘界！”

阿绾一惊。世人大都不知道，阴阳两界之外还有很多个空间，无尘界就是其中之一。这里是一处虚无缥缈的所在，寻常人很难找到。

阿亮怎么会在这里？

“阿婶……”阿绾想问一问具体的情况，阿亮的娘亲继续说了起来，似乎根本没有听到阿绾的话。她表情平静，仿佛没有悲喜，阿绾忽然意识到眼前的人只是个幻影，是根本听不到她的话的。幻影的话也是制造幻影的人预先设定好的，在特定的情况下开始说出。

“阿绾，我知道我从前对你很不好，我、我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啊……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所以我才不让阿亮跟你玩，我真的很害怕他出一星半点儿的意外，所以……”她的口气焦急无比，“现在只有你能救他了，求求你，你们是那么好的朋友！”

阿绾叹了口气。她原本就是来救阿亮的，可是看到曾经对她嫌恶至极的阿亮娘亲现在这样求她，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

“一个人最可怕的就是忘记过去，我真愚蠢，竟然到现在才明白这一点。”阿亮娘亲苦笑着，眼里是说不出的悲哀，“如果他忘记过去，唯有它才能让他记起。”

阿绾看着眼前的人，恍然觉得她是那样陌生。阿亮到底怎么样了，在自己离开的这些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阿绾，我的阿亮就交给你了，请你务必、务必……”

她的身子渐渐暗淡了下去，表情显得那么疲倦，却如释重负。就在这时，不可思议的情形发生了。一个肉色的物体，轻薄如纸一般，从她的脸上滑落。

竟是一张人皮面具！

阿绾大吃一惊，心脏狂跳起来，视线再投向阿亮娘亲的脸上，剧烈的心跳却忽然间仿佛要凝滞。

这是如此美丽的一张脸！

瓷白的肌肤好似流动着月光，新月似的眉，樱红而艳丽的唇……每一处都恰到好处，好似一件精美的玉器，但她却显然比玉器更动人。四周一片黑暗，她的容颜却仿佛散发着光华，映亮了整个黑暗的屋子，以及整个沧桑的人寰。

更不可思议的是，她的长发居然变成了水蓝色，幽幽地，仿佛散发着来自大海的波光，一朵海中的花。阿绾站在那里，看着那张美丽的容颜，震惊又震撼到简直不能呼吸。

然而，很快，她的容颜凋零了，整个身子消失了，包括那样绝美的面容。一切都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恍惚中，阿绾听到一个声音。

“阿绾，如果你在无尘界看到一个面容和我一样的女子，千万要……”

剩下的话，散在了风里。

风从阿绾的脚边滑落，撩起她的裙角，然后又无力地落下。刚才晴朗的天气已经变得阴沉，深沉的无力感将她包围，她深深呼了口气，向外走去。

阿绾再也听不到后面的那半句话。

阿绾，如果你在无尘界看到一个面容和我一样的女子，千万要远离她。

天黑后，阿绾来到了苎萝河畔。

各界之间并非完全隔绝，而是有一条条肉眼不见的隐河相通，这些河流又隐藏在人世间的河流下面。每夜子时，河上会出现一座桥，名唤无妄，这座无妄桥可以去往各界。

她轻轻地踏入了水里。

今夜的河里没有鲛人歌唱，她手挑落魂灯，一步一步地朝深处走去，水渐渐漫过头顶，她已经难以呼吸，眼中的世界也变得迷离起来。

恍然之间，她看到了一朵莲花。

那朵莲花洁白如雪，由纸折叠而成，静静地漂浮在水面上，宛若一片白色的浮萍，随着水波上下起伏。她的眼睛忽然迷离起来，透过水波，她看到了那些已经褪色的曾经。

那年的夏天，她还在苎萝村。

河畔是阿绾和阿亮最喜欢去的地方，夏天的夜晚他们坐在河边，微风习习，吹起了她的发，她看到阿亮的手里摆弄着一张白纸。

“干什么呢？”她问他。

阿亮并不答话，只是自顾自地折叠着，半晌后他冲她扬扬手，她这才看到刚才的那张纸已不知何时被他折成了一朵逼真的莲花，盈盈绽放在他的指尖。

“呀，真好看。”她欣喜地叫着，“教我，我也要学！”

阿亮递给她一张纸：“看，第一步是这样的……”

然而，终究耐心有限，片刻之后她就没了耐性，不肯再学。

阿亮说：“没事，要是你喜欢这些莲花，我折给你就是了。”

“真的？如果我要很多很多呢？”

“你想要多少，我就折给你多少。”阿亮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

她“咯咯”地笑了：“好啊，那我要一万朵。”

阿亮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娘亲忽然出现，拧着耳朵就将他拽了回去。阿绾的眼中的世界越来越远，最终只剩那朵纯白的莲花漂在河面上，微微摇摆。

层叠的画面交错起来，她甚至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现实。

眼前的水面被落魂灯映成金色，而后片片破碎，那朵莲花随着水波漂动着，落在她的眼底，分崩离析。

然后，落魂灯灭。

叔叔曾说过，落魂灯中燃烧着的火可以照亮去往异世的路，只有隐河之水才能让它熄灭。灯灭了，意味着她已经到了无尘界。

阿绾从水底走上岸，发现自己的衣裳竟然分毫未湿。隐河两边有许多低矮的小影子，她定睛一看，全都是些暗灵。或许是这些小小的东西给了她心灵的安宁，她竟没有对这里有太多的惧怕，径直向前走去。

往前面走了不久，就到了无妄桥。无妄桥上，阿绾看到了那个身影。

那是一个女子，静静地立在那里，她的手里拿了几朵纸折的莲花，轻轻一扬，那些花就如落雪一般飘到河里，悠悠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