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二雪笑着从画筒里拿出干净的紫毫,沾了沾杯中的酒水便在自己的眉弓和鼻缘底下画出两条透明的线。
他边画边说道:“看到我画的这两条线了吗?像这样,从发际到眉间,再到鼻缘下方,最后到下巴处,恰好将人脸分成上、中、下三个部分,谓之‘三庭’。”
说完他又继续在脸上画了几条线:“从两侧眼角到发际,正好是两个眼睛的长,再加上双眼之间也正好是一个眼睛的长度,这五部分便称之为‘五眼’。”
苏诗青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呢喃道:“三庭五眼……”
邵二雪顺势抓起苏诗青的手在他的脸上点了点。
“画正统肖像时,不仅要知道三庭五眼,还要知道‘四高三低’。所谓的‘四高’,第一高是额部;第二个高鼻尖;第三高唇珠;第四高下巴。“三低”分别是两个眼之间和鼻额处;唇珠的上方,也就是人中;还有下唇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凹陷,共三个处,这些地方在绘画时要注意凹陷,‘三庭五眼’和‘四高三低’都是肖像画的基本功。想要准确地将一个人的脸部呈现在画纸上,便要找出这个人的脸部特征,再进行构图和作画。”
苏诗青听得心潮澎湃,以往他作画都是凭感觉,从未有人教过他这些,所以感到欣喜不已。
邵二雪继续道:“想要体现出一个人的神韵,最重要的就是眼睛,一张肖像画的好坏,关键在于眼睛部分能否体现主人的气质和心性等等。画圣顾恺之在画人物时最注重点睛,自云“传神写照,尽在阿堵(眼珠)中”,因而若是能熟练掌握我方才说的这些技巧,便能融会贯通地描绘人物肖像了。不过,肖像是个细活,需得日积月累才能慢慢掌握,急不得。”
苏诗青逐渐舒展眉头,脸上荡开笑意:“多谢寒夙兄提点,日后我定当勤加练习。”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苏诗青和邵二雪互相搀扶着走出酒肆,两个人一路说笑着来到城南的罗刹寺。
寺内古木参天,香客如云。微风中,檐角下的金铃声声清脆,与诵经声混在一起,似有股令人心神莫名安宁的力量。
苏诗青对着菩萨恭敬地合掌拜拜,香炉周围腾起浓浓的烟火,他的脸在缭绕的烟雾中,因虔诚而显得格外的平静清丽。
邵二雪竟然看得有些痴了,内心久久未能平静。
拜完佛,他们在僧人的带领下来到禅房休息,禅房的匾额上印着四个草书体的大字——风清月明。
苏诗青感叹道:“写得真好。”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沉朗的声音:“二位施主,对书法有研究?”
邵二雪侧过身,合掌颔首恭敬道:“大师。”
苏诗青转头,只见一位穿着禅衣,面色和善、苍颜白眉的僧人立于台阶之上,于是急忙毕恭毕敬地合掌鞠躬。
大师一手捻着佛珠,凝视着牌匾说道:“这四个字乃是前任方丈泓宽法师所题,体意连绵,笔意奔放,二位施主仔细体会,便可得其中之妙。”
邵二雪点头道:“自古以来,篆、隶、楷、行、草当中,草书是最难的一种书体,需要无所不悟。”
大师笑意盈盈:“草书之难,在于其变化‘似无定则’,而又‘毫厘必辨’,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需得下笔之人自身正其律,备其骨,规其法,揖让有度,才能使之神生纸上。”
邵二雪肃然起敬道:“大师所言甚是,晚辈受教了。”
“哈哈哈。”大师点点头,“不打扰二位施主雅兴了,贫僧告辞。”
邵二雪急忙问道:“还未请教大师德号?”
“贫僧德号禅心。”
苏诗青望着禅心法师远去的背影,心中似乎更添了几分宁静。和邵二雪一起出来采风后,内心突然变得豁然开朗许多,对他的那份怨恨与不解,以及对顾眉生身份的顾虑通通一扫而光了。
想到这里,他转头看向邵二雪那张虔诚的侧颜,心想,在这份虔诚中,是否有对他的一份希冀?
邵二雪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于是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空气中流转着别样的情绪,两个人心有灵犀的走进禅房内,然后开始在桌案上铺纸作画。
此时此刻,他们脑海里只有一件事,那便是将今日所看到的繁华与热闹皆泼洒到纸上,让人一眼便能看到生活中的美。
邵二雪挑了一支提笔,调好墨后在宣纸上画了起来,笔尖在纸上游移,流淌的墨水留下绵延的线条,人物形象和场景一气呵成。
苏诗青看了看:“你画的这是……捏面人?”
邵二雪如沐春风般地笑了笑,继续快速的画着街边上几个孩子围着面塑艺人,讨要一个个细致、优美、精巧的小面人的场景。
紧接着又画了一群正在玩棋牌的激动的赌徒们,脸上的表情或哭、或笑、或骂……他们是那么的鲜活、生动,令人感觉好像又回到了赌场。
苏诗青被邵二雪所感染,开始回忆起今日遇到的形形色色、各行各业的人。然后不由自主的拿起画笔,将笔尖沾满墨水,按照邵二雪教授的方法,细致且耐心地在纸上描绘起脑海中的人物肖像。
此时此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而他们的眼中也好像只有画纸和与精神融为一体的画笔,似乎再也感觉不到其他事物的存在。
一个时辰过后,邵二雪停下画笔稍作休息。
他见苏诗青还在作画,于是悄悄踱至苏诗青的身后,视线绕过白皙修长的脖项缓缓落至画稿上的人物。
那是一副非常细腻的肖像画,肖像的主人是一位体型稍胖的中年男子,生得一张梨形脸,皮肤黝黑,粗眉怒张,鼻头肥大,紧闭的嘴巴向下弯成倒凹字,嘴巴周围及鬓角长满了张牙舞爪的胡须,天生带着股能够震慑人的气势。
在苏诗青的细心描绘之下,一位卖猪肉的屠户活生生的立于纸上,尽管眼睛还未描绘完成,但是人物形象已然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了。
邵二雪盯着画作,震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难以想象,仅凭他的几句教导便能自己修改和完善绘画技巧,这是何等的悟性和造诣,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家伙啊!
苏诗青将长锋笔重新沾满墨水,在笔尖即将触及人物眼部的纸面时,忽然停住了。他有些害怕,因为眼睛是最关键最传神的地方,若是画得不好,恐怕会破坏整体的神韵,所以他才迟迟不敢落笔。
邵二雪见他紧张,于是俯下身去轻轻地握住他的手背,柔声道:“我来帮你。”
苏诗青回过头去看他:“寒夙兄……”
邵二雪的手心温暖得发烫,让他想起幼时娘亲手把手教他写字时的场景。也不知是紧张亦或是其他,总之整颗心快速地跳动起来。
邵二雪聚精会神地握着苏诗青的手,动作极缓极缓地勾勒着柔和的细线,一点一点地将人物的眼睛描绘出来。
在画第二只眼睛时,苏诗青开始试着自己在笔尖上用力,慢慢画出线条。邵二雪也悄悄地放开了手,回到自己的桌案前重新投入到创作中。
笔尖细致地移动,苏诗青越来越觉得人物在自己的手中慢慢活了起来,于是开心道:“寒夙兄,我好像明白你说的了。”
邵二雪微微勾起唇角,满眼带笑着点头:“记住这种感觉,让人物的灵魂走进你的画中。”
苏诗青郑重的点头。
日渐西斜,禅房内的画纸铺了一张又一张,忘乎所以的两个人画得眼花缭乱、头昏脑涨,浑然不觉天色已暗。
直到僧人端着蜡烛进来,两人才从彼此的世界中回到现实。
苏诗青直了直酸疼的腰,望着闪烁的夜空,猛然间想起和邵二雪的约定,于是惊叫道:“哎呀!不知不觉天都黑了?”
邵二雪放下画笔,转着肩膀提醒道:“顾君,可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忘记做了?”
“我……”苏诗青支支吾吾的,不知该如何作答。
难道邵二雪也忘记与他约定的事了?想到这里,他的内心充满疑惑。
邵二雪的眼眸在烛光中漆黑发亮,似乎要看到他的心里去:“事到如今,顾君还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吗?”
苏诗青一惊:“你,你知道我是……?”
“顾眉生。”
“啊!”苏诗青慌忙跪了下去,紧张道,“大人!大人!小人不是有意要欺瞒大人的,小人只是,只是……”
一切都在邵二雪的预料之中,但他不恼也不怒,而是走到苏诗青的身旁将他扶起,眼神里透露出欣赏的光芒。
“不要害怕,一开始我便知道是你,所以才会邀你一同采风,并非偶然,是我有意为之。”
苏诗青整颗心砰砰直跳,脸上写满不解。
邵二雪继续说道:“说实话,我很欣赏你的天赋,以你的资质进图画院绰绰有余,可我始终认为那里不适合你,所以,才想请你做我的陪徒。”
苏诗青有些惊讶:“大人……?”
邵二雪蹙起眉头:“你不愿意是因为觉得我不够资格当你的老师?”
苏诗青急忙摇头:“当然不是!承蒙大人厚爱,小人只是怕会辜负大人的期望,所以才会犹豫不决的。”
邵二雪松了口气,紧紧握住他的双肩,凝视着他说道:“你只会不断给我惊喜,谈何而来的辜负?”
苏诗青感动地抬起头,两人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内心涌起别样的情绪,他从未想过能得到邵二雪的肯定,因此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害怕自己的身份会暴露。
邵二雪朝他投去期待的目光。
“你还未回答我呢。”
请一定要答应啊。
苏诗青垂眸,沉思良久后才缓缓点头。
若以他原先的身份,这辈子恐怕永远都不可能进图画院学习,更别提受到这般待遇了。可若是以顾眉生的身份当陪徒,不仅可以学到更多绘画技巧,将来还有可能会成为宫廷画师。
邵二雪见他点头,内心雀跃不已,于是情不自禁地说道:“那三日后你便随我一起出发去锦城吧。”
苏诗青郑重地点头:“谢大人!”
寺庙内的月光庄严而宁静,周围的事物仿佛全都沉浸在银色光芒之中,栖息在古木上的鸟儿发出古怪的鸣叫,使人心中增添了几分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终于画累。
摇曳的烛光中。
未有睡意的邵二雪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苏诗青,他的呼吸轻浅且绵长,额头处渗出细小的汗珠,在烛光底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还挂着满足的浅笑。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张脸,眼睛好像被迷住了似的,许久都挪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