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银汉迢迢暗度第二章
这是一个风度翩翩的男人,撑着黑伞站在风雨中,黑伞的大部分已往凌稚头顶上倾斜,帮凌稚挡住了汹涌的雨势,这样一来,他的黑色风衣衣摆和原本挺阔干燥的裤子自然便被雨打湿。可他神容自若,并不当一回事,只是安静看着纸箱里抬起头的小哈士奇。
凌稚盯着这个英俊的男人,饶是他行走红尘近千年,见多识广,也还是不能否认眼前这个男人生了一副好皮相——眉浓眼亮,鼻高唇薄,面部轮廓周正深邃,气质气度又雅正不凡。这世上好看的人那么多,可长得好看又气度雍容的,却很少。
这也让凌稚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旧人。
也是因为今天实在累了,被老板娘赶着狂奔了八百来米,此刻又被风吹雨打——凌稚现在这副身体实在不堪一击,原主是出生才四个星期的小奶狗,凌稚的魂魄附上来之时也是濒死状态,现在即使被凌稚夺了舍,到底还是换汤不换药,根本经受不住这般折腾。凌稚这么一晃神,顿觉头重脚轻,小脑袋一歪,身子直直地就要往一旁栽倒。
严孺文见状,大手一捞,当即稳稳扶住小狗隐隐发着烫的身体。他不再犹豫,二话不说就把已经昏迷过去的小狗放入自己的手提包里,之后便连狗带包提起来,穿过空无一人的学校操场,撑着黑伞往停车场走去。
这一觉凌稚倒是什么梦都没做,也不知睡了多久,等他张开眼睛醒过来时,便被窗口照入的一抹日光晃了眼睛。
他登时一个翻身,开始神情戒备地观察周围环境——这是一间收拾得很干净,甚至干净到近乎素寡的房间,窗帘和墙壁全部被刷成单调的白色,可这种白色却并不显得渗人,反而透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温馨素雅。
凌稚走两步,忽然觉得脚下软绵绵的,像踩着棉花一般,低头一看,便见自己的四个小肉垫正踩着一张洁白干净的床上,床垫还因此往下凹了四个浅浅的小窝。凌稚定了一会儿,接着随意抬起前肢一只肉垫,便见那凹陷的小窝缓慢回弹。他眨眨眼,下意识就又踩过去。
就这么抬了又踩,踩了又抬,玩了两三轮,凌稚收起玩心,从床上跳下到地板上,迈开小短腿,正要往紧闭的房门方向跑去,那门突然“咔哒”一声响,随后便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
穿着驼色长风衣的严孺文出现在门口,目光低垂,正好就看见了那只听到开门动静就瞬间蹿到床的另一边,而后探出半个小脑袋,眈眈盯着自己的小东西。
他手里正拿着一个什么东西,凌稚因为身高的关系,根本看不清楚,只能听到那男人缓缓沉沉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醒了?”接着就是朝自己走来的沉稳的脚步声。
凌稚不由更戒备了,原本圆溜溜的瞳孔这时竖成一条缝,可那人类根本不怕,竟然就这么顶着凌稚警告又不善的视线走过来,看一眼他,问,“饿了吗?”然后慢慢蹲下。
凌稚在男人突然蹲在自己跟前时立刻往后弹跃一大步,四爪抓地,喉头同时挤出低吼声,原本一直垂着的尾巴这时也弯成拱形,夹在后腿中。
这是准备攻击的姿态。
若是一只成年哈士奇,这副模样的确能唬人,但此时此刻的凌稚站起来都没有严孺文小腿长,威慑力便也大打折扣了。
这看在严孺文眼里,甚至还有点……可爱。
于是他定定看了小东西一会儿,下一秒竟神色不变地伸出手,在气势汹汹的凌稚脸上不轻不重揉了一把——
被猝不及防摸了一把小脸的小东西登时僵住,原本已经炸毛的小尾巴从后腿之间滑落;淡蓝色的瞳孔也缓慢放大,不可置信地盯着严孺文,整只狗是一动不动,呆若木狗。
严孺文觉得小东西这反应挺有趣的,便拍拍他的脑袋:“回神了。”
惊呆了的凌稚这才猛然回过神来,顿时恼羞成怒——你区区一个凡人,竟然敢对你祖宗动手动脚!还拍脑袋?你怎么敢,怎么敢的啊?!
他简直想对着这个人类的耳朵狂喊——你知不知道我比你大差不多一千岁?我出生的时候还没有这座城市!老子可是看着这座城市起来的!你个小娃娃竟然敢对你祖宗不敬!看我不把你咬碎!
说咬就咬,这祖宗还真就张开嘴巴,嗷呜一声扑过去,两只小短手紧紧扒住严孺文清秀又结实的手腕不撒,对准男人手背就咬下。
可祖宗忘了,祖宗没长牙——至少没长齐。
所以他这么蹭来蹭去,也只是蹭了严孺文满手口水。严孺文也不嫌,等他咬累了,舌头伸出耷在嘴边,开始呼呼喘气时,用另一只大手轻轻捏着小狗的后颈肉,把小狗拎起放在一边。
“吃我干什么?”严孺文是真不在意小东西对他态度不好,笑了笑,指指刚拿进来就放下的小盆,“吃奶。”
凌稚顺着男人手指看去,就见他跟前赫然放着一盆奶。
“是羊奶,”严孺文解释了一句,见凌稚还是不动,又简单地解释道,“小狗能吃。”说着,一双沉静的眼睛仍然看着凌稚。
凌稚不屑一顾。他又不是真的狗,也不是什么需要人类豢养的宠物,怎么可能会馋什么小狗能吃的羊奶?
他冷漠地转过身,对着墙角趴下去,只给严孺文一个冰冷的背影。
严孺文也不勉强,但还是有些奇怪:“你没醒来时还挺喜欢的,每次喝尾巴都会摇,怎么今天不喝了?”
这句话无异于是逆了凌稚的鳞,他当即回过头去,凶狠地瞪着严孺文,甚至还咧开了嘴,似乎是在警告严孺文——不要乱说话!
——他堂堂灵猫,是会随便对人类摇尾讨好的吗?别把我和那些傻狗混为一谈!我不是狗,你要敢再说一句,你才是狗!
当然,如果凌稚灵神完好,灵气足够,这些话当如石头,张嘴就能砸到这个男人身上。可是现在他说不了人话,所以一切都只能用表情去表达。
他也不管这个人类明不明白,反正他瞪完了,就把头转回去,正要把脑袋搁在叠起来的前爪上,闭目养神时,身子竟然又蓦地一空,接着就四肢朝天,仰天落在了一个宽厚的怀抱里。
凌稚再也忍不了了,四条短腿开始在空中疯狂乱蹬,喉咙里低吼声和咕噜咕噜的警告声响成一片。在这么剧烈的挣扎下,严孺文却还能毫不费劲地抱着凌稚,从容出了客房,往门厅走去:“乱动什么?今天你醒了,我带你去医院再检查一下。”
检查?检查什么?去你的吧,我不要检查!
凌稚再次张大嘴巴,一边往严孺文的胳膊手背咬去,一边亮出短短的指甲,不管不顾就去挠严孺文。
小东西牙没长齐,指甲倒还是有。严孺文的长风衣是长袖的,刚才因为要给小狗倒羊奶,所以把袖子捋到手肘处,还没放下来。小东西这么一挠,就生生地在严孺文结实的胳膊上挠出一道长长的口子。
那口子虽然细,但是极深,鲜红的血珠很快就从中冒出,看起来非常触目惊心。
严孺文的眉头终于轻微皱了一下,低头看着小狗,见小狗还是恶狠狠的一副模样,微不可闻叹了声气,转而就把乱动的小狗放入门厅柜子上的一个宠物包里。
宠物包是严孺文在捡到小狗当晚,把小狗送去医院时买的。
凌稚还要从包里探出头来,头顶就被严孺文的手掌温和一压:“你乖,听话,别闹了。”
也是奇怪,刚才还狂躁不安的心情在严孺文这么不动声色说了几个字后,凌稚竟然就真的慢慢平静了下来,仿佛严孺文说的这几个字有什么力量,既抚平了他心底深处的不安,又不容置疑得能让他不敢忤逆。
当然,狂傲如凌稚是不肯、也不愿意承认这种异样的,但他现在也抵抗不过,只能生着闷气地缩到宠物包里,听着严孺文拉起拉链的动静,心里忿忿不平。
对阿七和狗族的恼怒也就更深一点了。
严孺文开车到宠物医院时,正是早上十点过一刻。今天是周日,医院里的人就比平日要多,门口的等位区里也坐满了带着自己宠物的客人。
那些猫猫狗狗本来就不舒服,来到医院后闻到药水味,本能里就更不安了,所以根本不安分,吵吵闹闹的没一刻安静,猫狗叫声此起彼伏,主人怎么半真半假地或喝令或哄劝,都无补于事。然而就在严孺文提着装着凌稚的宠物包进门的那一瞬间,原本几乎要掀翻房顶的猫狗叫声却突然消失,整个前台登时一片死寂,除了主人们错愕的低低的说话声,再没有一只猫,一只狗张口大叫。
凌稚仍然趴在宠物包里,这时听到这不寻常的动静也只是懒洋洋撩起眼皮,透过宠物包的尼龙绳间隙看向外面,就见外面那些猫猫狗狗一个个都露出惊惧又恭敬的神情,当即从鼻间冷哼一声,不无得意地想——这就是你祖宗的威力,一出面就震慑全场,我看还有谁不服?
严孺文不知道他这只小东西在想什么,跟前台说了有预约后,就跟着前台工作人员来到了高俊的办公室。
高俊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坐在办公桌后,正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抬眼一看是严孺文,忙用手一指:“坐,你先坐,宠物包放上面,我做完这份报告就行,很快。”
严孺文说:“你慢慢来。”看高俊的桌面乱七八糟堆着各类文件和宠物用的药瓶针剂之类的,顿了顿,单手把文件归拢到一处后,接着又要去收拾药瓶。
高俊这才意识到,连忙挡住他:“不好意思,这些我来收拾就行。”
严孺文于是退开,等高俊终于把桌面清理完毕后,才把宠物包放上去。
高俊这时也不好再晾着严孺文了,干脆暂时先把报告放在一边:“对不住啊老同学,今天太忙了,没有注意到。”
严孺文轻轻摇头:“无妨。”视线落在还赖在宠物包里,不肯出来的小东西身上。
高俊顺着他视线看去,立刻恍然大悟:“小狗醒了?”
严孺文点头:“醒了,有劳你检查一下。”
高俊推了推眼镜:“不用那么客气,大家都是老同学,这也是我的工作。”说着就站起来,拉开宠物包的拉链,伸手就要去把凌稚抱出来。
凌稚早就做好准备了,在高俊的手快要碰到他时,他张嘴就是——
“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