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根本不是什么弥善,冒牌货。”
牢房阴暗,永远湿乎乎的地面向上蒸腾着一片热气,在逼仄的空间令人窒息。
梁叙反而抢在弥善先一步怒道:“你明白你现在的处境,说话之前最好给我想好!”
李洪听了也不恼,反而扯出一个阴恻恻的微笑,他对弥善:“那你倒是证明下你的身份啊。”
弥善道:“笑话,自己的身份我还需要证明。不过硬要说的话——”他从阔袖中抖出来一个簪子,通体白玉制成,晶莹剔透,甚是好看。
“这是我师父,您的故交送给我的簪子。”
弥善摊开手掌,白玉簪子在他手心中躺着,送到李洪面前。李洪双手被缚,只得眯起眼伸长脖子凑近看,半天不得回应。
弥善和梁叙对视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半天,面前这个佝偻肮脏的老头,大幅度摇动着头,像梦一般呢喃着“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梁叙蹙眉。
“我亲眼看着那小子下葬…他,他应该已经死了啊…”李洪突然抬头,瞪着一双污浊着眼睛打量着弥善。
“你……真的是弥善?”
弥善心头一颤,故作镇定:“师承虚号道人,在下弥善,特来此地寻师故友。”此刻他的脑子其实已经乱成一锅粥,不知道这人到底想跟他说什么,又或者自己该跟他说什么。
“虚号……虚号…难怪你还活着…”李洪突然发病似的笑出声,牢房里回荡着他骇人的声音。
“你们把他怎么了?”弥善有点发怵,悄悄问梁叙。
“这人在邓俘中力图叛乱,被逮起来了。”梁叙一双剑眉紧皱,不悦地盯着眼前的疯子。
“弥善…弥善……好,好,好!”李洪两侧看押的士兵把他摁地上,他不得不抬起眼球盯着弥善。“我终于明白你师父让你来找我的用意了,等你回去,你就说我知道了。”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说弥善早就死了是什么意思?”弥善追问,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
“当然是字面意思,因为——”李洪身子一软,大口鲜血喷涌。
“撬开他的嘴!”梁叙先一步反应,可为时已晚,一个血团从他口中掉出,梁叙和士兵慌忙抢救,而李洪视线从没有离开弥善身上,他的嘴一张一合,像在讥讽,像在挑衅。
“——因为你跟死人也没区别了。”
这是弥善最后听到的。
“李洪他咬舌自尽了,抱歉。”
出了地牢,夏日焦灼的阳光炙烤着大地,徐徐微风佛过绿油油的树梢,刚才那阴森监狱里发生的一切似真似幻。
“弥公子?”
“嗯?”弥善如梦初醒。
“你还好吗?看你刚才从里面出来就一直脸色发白,用不用找药铺?”
弥善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谢谢梁副将,我一个人静静就好。”说罢,他就低下头,看着脚边的野草,实则内心狂风暴雨。
刚才那人说的话什么意思?
豆大的汗珠顺着下颚滴在土上,草尖一颤,他的心也一颤。
还有,师父只说让我来下山找他,其它的什么也没交代。难道就是让我来看他的故交自尽的吗?
弥善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梁副将,你说李洪他力图叛乱…是什么情况?”
梁叙卸了胸前的甲衣叹了口气:“这个人是为数不多幸存下来的邓国俘虏。平常挺老实的,可突然一天夜里召集了一群邓俘汉子烧了俘虏营,还要叛变。”
梁叙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要是他老老实实地种地开荒,说不定过个三年五年可能就被调到城中当百姓了,这一下可好,当场问斩。”
弥善屏了下呼吸,“当场问斩?”
“是的,可刚押上刑台的时候就听唐将军说此人有用,可能你认识。”
唐旌歌怎么知道的?
弥善浑身发凉。
“不过现在李洪自尽,死无对证。”
弥善若有所思般点点头。
突然,他想到个很重要的问题,他现在怎么办?
又要被押进死牢?
就在这时,一直坐在他身旁的梁叙突然起立,抱拳行礼:“参见大将军!”
弥善下意识抬眼:高束马尾,鬓如刀裁,面容英俊,一身蓝色衣袍紧贴着壮实的身体,腰间束着金玉带钩——不是唐旌歌还能是谁。
真的是想曹操曹操到。
弥善回想起昨天种种,绝望涌上心头。
唐旌歌面如冰霜:“辛苦梁副将了,通缉令撤了吧。”
梁叙抱拳:“属下这就去办!”
说罢转身离去。
一时间,四目相对,弥善好尴尬。
弥善先一步发制人:“我没想逃跑。”
唐旌歌挑了挑眉毛,意思是你接着编,我在听。
弥善:“……”
唐旌歌一直双手背后,弥善看见他手掌上露出来的白色绷带,一股无以言表的心情流露出。
唐旌歌突然转移话题:“李洪你见了?”
“他自杀了。”
唐旌歌听后稍显惊讶,随后一撩衣袍,坐得离弥善极近。弥善被猝不及防的亲热吓得不知所措,刚想用拳头解决问题就听唐旌歌说“弥善,我放你走。”
!!!
弥善不可思议地看着那张俊脸,神色一点也不像在看玩笑,昨天晚上的他仿佛被夺舍了一样。
唐旌歌风轻云淡道:“约定好的,帮我搅黄婚事,就让你走。”
说罢,他就不再出声,而小拇指若有若无地压着弥善的衣角。
“李洪你见了”、“我让你走”。
呵。
唐旌歌,不愧是你。
弥善心中冷笑,知道我见过李洪后就必定会追查他说的话什么意思,偏偏这时候放我走。
唐旌歌,你算得一笔好帐。
弥善抬手,用白玉簪子扎了一个四方髻,两缕青丝落在耳旁,在左眼的泪痣旁晃荡。
“我偏不走,唐旌歌。”
弥善一字一字道,似乎要把“唐旌歌”这三个字咬碎了般。他偏过头,大大方方地直视着那双眸子,“唐旌歌,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知道我离不开你,弥善。”唐旌歌也大大方方承认。
“少给我装蒜,”弥善光天化日之下揪着唐旌歌衣领,恶狠狠道:“你是不是知道李洪对我说的话,知道他为什么说我已经死了,知道我到底为什么会去邓国!”
半响,唐旌歌偏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么多。但是那天在万人坑我把你挖出来,肯定是有我的原因。”
看着唐旌歌欲盖弥彰的样子,弥善怒极反笑:“我就是个山野蛮夫,唐将军。”
“不,你…很特别…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调查清楚一切,我不会害你。”唐旌歌笃定道:“我一定一定不会害你。”
弥善松开手,颓废地坐在唐旌歌身旁,不出三秒,自己就被那只热乎乎的手掌包围着。
在他弄清楚自己身份之前,这下,不留也得留了。
回到熟悉的唐府,方思凡正抱着比他还高的扫帚在院子里打扫。他见唐旌歌带着霜打的弥善回来,立刻紧张兮兮地报告道:“唐将军,林家的人都来了。”
唐旌歌深深叹了口气,吩咐方思凡:“你先带弥善下去,我来处理。”
“我看你要带谁下去——”一声尖锐刺耳的男音响彻在偌大的唐府,“今天不给我妹妹个说法你们谁都不许走!”
来者面容不善,身宽体胖,偏偏还生了个柳眉细眼薄唇,声音尖细如妇女。
唐旌歌下意识侧过身,把弥善往身后挡:“林公子,您有话好说,别吓着我的客人?”
“客人?”那人瞟了眼弥善,冷哼一声,“客人比我妹妹还重要?这就是你们唐家的风范。”
弥善感觉得到唐旌歌的厌恶,低声问方思凡道:“这人是谁?”
方思凡眨巴着一双小鹿眼,回答道:“林家二公子林骄雨,就是昨天新娘的二哥。”
弥善恍然大悟,新娘家的人来寻仇了。
“骄雨,不得无理!”
这时,从里厅跨出来一个身着玄衣的男人,衣袂飘飘,面容疏朗。
“大哥!”林骄雨抱怨。
“安静!”男人瞪了眼他弟弟,转而朝唐旌歌抱拳道:“清德兄,家弟无理,多有得罪。”
唐旌歌回之以礼,“林大哥,不如我们进屋详谈。”
“好。”
这时候,唐旌歌朝方思凡使了个眼色,方思凡趁机带着弥善离开这里。
“他是林骄风,林家的大公子,也是听说以后要接替他父亲成为新丞相的人选。”
方思凡在弥善房间跟他絮絮叨叨,弥善翘着二郎腿,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嘴里的瓜子倒是一个接一个的。
新婚之夜闹出这样一个丑剧,搁谁家都是一个大笑话。何况也是唐旌歌自己整出来的烂摊子,现在他来收拾简直天经地义。
“弥公子……”方思凡垂着嘴角:“你说唐将军会不会搞不定他们啊…”
弥善瞧了他一样,没心没肺道:“那他活该。美娇娘不娶怨谁?”
“不是的,”方思凡咬了咬嘴唇,一副欲言又止。
弥善摆了摆手:“别说什么牵扯朝廷权力之类的,我也听不懂,你也不用说。”
“弥公子,其实这桩婚姻是林家单方面施加的,昨天唐将军的父亲都没有来。”
方思凡端坐,神情严肃无比。
弥善觉得这小孩好玩,“那又能说明什么呢?”
方思凡一字一字道:“说明唐将军对林家小姐一点感情也没有。”
“噗呲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有没有感情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弥善大笑,反手揉了揉方思凡的一头乱毛。
方思凡羞愤,红着张脸不说话。
弥善打趣:“怎么,你是看上林家小姐还是唐旌歌呀,这么在意。”
“不,不是!”方思凡百口难辩:“我只是心疼唐将军万一不幸福……”
“嘘!”弥善捂住他的嘴,突然朝窗户外大喝:“谁在那里偷听!”
窗外影子一晃,弥善攥起茶杯往外一砸,立刻推窗倾身一看,谁知——
“林小姐?”
林府的千金大小姐,唐旌歌的未婚妻,此刻一身狼狈地蹲在窗框下,冲弥善和方思凡挤出一个尴尬的微笑。
“路过,路过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