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舍前有株合抱粗的扶桑木,夜澜支使着薛悯在树下给他编了张竹摇椅,从晌午过后他便窝在椅子里晒太阳。裹着他的壳子不知是薛悯从哪里挖来的,竟能温养神魂,才一夜的功夫他的神魂就稳固了三分,身形也长成了两三岁奶娃娃的样子,还能跑能跳,能摸能戳的,除了不用吃喝简直和真人一模一样,就连那壳子都从一戳就破的鸡蛋壳变成个紧实柔韧的生牛皮。
夜澜双眼无神的盯着扶桑木的树枝丫子,暗自思衬:虽说裹着他的壳子是个宝贝,可神魂本就是一团子气,若没有肉身本体让他依附,就算他神魂补全了也是个灰飞烟灭。难不成薛悯还打算给他捏个身体?想想,薛悯一身青衣的蹲在黄土地里,左手拎着水壶右手和着黄泥,一脸严肃的给他捏泥身,双手一撮给他揉个半圆不方的脑袋,顺便再团个豆腐块似的身体,然后把木棍一样的胳膊腿往那豆腐块的四周一摆,随手从地里捻两粒黑豆给他当眼睛,一把揪出个鼻子嘴,再将他的脸涂成白粉,最后再点上两坨红脂………“呕”,一想到那人不人鬼不鬼的泥团子,夜澜只觉头皮一阵发麻。
午后起了风,吹得扶桑树叶沙沙作响,夜澜百无聊赖的盯着树叶子打瞌睡,朦朦胧胧间听到一阵”嘶嘶”轻响。
夜澜睁着一只眼去瞧。一条碧莹莹的竹叶青,正盘在离他最近的那枝树丫子上冲他吐信子,那蛇足有半个扶桑木粗,浑身渡了层光晕,一双蛇眼红光忽隐忽现,上颌骨下的两颗管牙泛着森森黑气,竟是差一步就要化形了。
夜澜来了精神,噌的从椅子上站起身勾着手去捉。快要化形的竹叶青,定然毒的厉害,夜澜身上这层壳子虽然结实了点,可若被那蛇给咬上一口,也是要破层皮的。到时候毒液浸染神魂,虽不能立时灰飞烟灭却也差不离了。若那蛇再争气点,一口将他吞了那就更完美了,修士的神魂对妖修而言最是大补,若吞了他说不定它都能瞬间化形了,两全其美,真好。
眼瞅着夜澜就要和那竹叶青来个肌肤相亲,“嗡”的一道屏障自他身边升起,堪堪停在一人一蛇中间,夜澜眼角一抽握着拳头敲了敲,一道淡金色地流光飞速划过。夜澜仰天长叹,就知道没这么容易,薛悯那厮居然在他身上布了护身阵还变态的叠加了个反杀阵。
眼看着到嘴的肉飞了那竹叶青也来了脾气,“嘶嘶”“两声吐着信子就冲着气墙撞了过来。砰”的一声竹叶青狠狠的撞在了屏障上,那声响听的夜澜都觉得脑门疼,再看那竹叶青已经左摇右晃的开始甩脑袋了。
一击不成竹叶青再整旗鼓“砰”的又撞了过来。“砰,砰,砰”连着撞了十来下,等它停下来时脑袋上已经顶了三颗又红又肿的大包。夜澜和它大眼瞪小眼的看着对方,竟都看出了几分委屈。
夜澜指指那道屏障对它说道:“别看我,不是我干的,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叫你吞了我。”
那竹叶青“嘶嘶”两声,委屈更甚。
夜澜唏嘘一声:“只怪你我情深缘浅,棒打鸳鸯那人实力太强。”
连番受挫那竹叶青戾气暴涨,蛇身腾空而起,浑身光晕更浓,竟在一息之间给自己提了个小境界,然后又气势汹汹的冲了下来。夜澜又唏嘘一声为了他这块肥肉,那蛇也是拼了。
“砰”,“嗡”,两声过后,金光大盛,阵法全开,竹叶青瞬间被绞成了齑粉,风一吹消散的无影无踪,只剩下扶桑木的树叶子嗖嗖的往下掉。夜澜顶一头落叶甚是忧伤的窝回摇椅里。
“哥哥在做什么?”
“嘶!”夜澜浑身一抖酸的牙疼,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冰洞子里,恶寒止不住的往出冒。他抓一把树叶子砸向薛悯满脸嫌弃的说道:“对着个两三岁的奶娃娃,你怎叫的出口,不许叫。”那么黏兮兮的两个字,听的真是浑身不舒坦。
薛悯端着个小瓷碗,在夜澜身旁化了张凳子出来坐下来,随即笑道:“昨日我叫的时候,哥哥不也同意了。”
夜澜冲他懒懒的翻个白眼,心道:同意你大爷,昨日就压根没注意你叫了什么。
薛悯笑的和气又问了一声“哥哥还没说方才在做什么?”
夜澜托着长长的调子:“等……死。”
说着夜澜又从椅子里坐起来看向薛悯说道:“知道外界都是怎么说我的吗,抚渊魔尊夜澜是个天生的白眼狼,他欺师灭祖,残害同门,丧尽天良,无恶不作是真正的人面兽心,寻常修士见了定要将他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不寻常的见了他也要捅上他一刀除之后快。云岭山上的肃渊门知道吗,他家原本叫揽月宗,取九天揽月之意,一听便知道这宗门中人皆是隐居避世的情趣高雅之辈。可就在我自立扶霁山后的两年多,他家老宗主便昭告仙门百家更宗名为肃渊,意思也明显就是势必要将抚渊魔尊肃清于世。”
夜澜抬手搭在薛悯的右肩上,语重心长的做了总结:“我这人是真的猫嫌狗弃,活着浪费粮食,死了玷污尘世,最好的结果就是斩魂灭魄,消散于世。”说完满脸希冀的问了句:“难道你就没有想替天下苍生灭了我这邪魔外道的冲动?”
薛悯干脆利落的说了一个字“无!”
夜澜咬牙恨恨道:“还是不是堕仙,想不想干了,有没有点慈悲之心,知不知道什么叫成人之美,我这等祸害你是打算留着过年不成…………”夜澜怒其不争,恨不得拿根棍子去敲他,好歹也是堕仙就不能做做符合身份的事情吗。
任夜澜说的口干舌燥薛悯依旧八风不动,甚至还从小瓷碗里捻了粒珍珠大小的药丸子送到夜澜嘴边趁机说道:“吃。”
吃你大爷,夜澜气极手一挥就将薛悯手里的小瓷碗打到了地上,“哐啷”一声,两人间的气氛唰的冷了三分。
那瓷碗在地上滚了两圈,珍珠大小的药丸子撒了一地。“啵”“啵”的一阵轻响,似是气泡破裂一般,有点点星光自那些晶莹剔透的药丸子里散了出来,空气里缓缓生出一股雨后新笋的清香。
十阶聚魂草提练而成的凝魂丹,安魂镇痛的最佳灵药。
上清门的典籍里记载:十阶聚魂草,十年生根,十年发芽,十年生长,多生于阴寒的玄冰洞底,边上又有凶悍异常的玄冰龙把守,聚魂草在提炼时极易挥发,需要十株才凝练出那么一粒。
夜澜面色复杂的看着地上那二三十颗药丸子,不禁在心中暗道:薛悯这是将玄冰龙的老巢给铲了么。
此时阳光正好,左右不过两三息,那些十阶聚魂草凝练出的药丸被阳光一照便化成雾气。薛悯低着头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些药丸子挨个消散,良久才低着声音问了一句:“不疼吗?”
夜澜抿着唇不说话,藏在衣袖之下的一双小手骤然握紧。
薛悯抬头看向夜澜,眼角泛出几丝红光“哥哥应当感觉的到吧,你的神魂并不完整,是我用灵力强行将你唤醒,神魂缺失的感觉不好受是不是。”
夜澜脸色冷的厉害,两只手攥的死紧:“让我死了不就好了。”
岂止是不好受,那感觉就好似有人将你的指头尖割掉了一层皮肉,又在伤口上放了数以万计的食肉蚁,一下一下的啃食你的血肉,时时刻刻,那种热辣又尖锐的刺疼叫人想碰碰不到,想喊喊不出只能生生忍者。
顿了顿夜澜接着说“薛悯,我们不认识吧,我这人本事一般但胜在记性好,见过的人,做过的事一向记得清楚,我从不曾见过你,你我之间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恩怨情仇。你若觉着活的无趣想找乐子,这六合八荒三千修士随便你去找谁,拉着我一个想死的人做甚。”
自夜澜醒来,那些泛了黄的前尘往事渐渐开始鲜活。那些他无意记住的,刻意忘记的,不管他愿不愿意都开始在他脑子里折腾,一幕接着一幕像是出没有结尾的折子戏,那些嘈杂压抑的情绪也好似是一头饿了很久的野兽,整日整夜的在撕咬着他,这盈盈天地,芸芸众生真是半点都激不起他一丝留恋。
闻言,薛悯垂下眼睑,右手指尖轻轻一捻,捏碎了手里最后一颗完好无损的凝魂丹,然后弯着腰去捡地上的小瓷碗,慢慢的说了句:“可我不想让哥哥死。”
“不想你祖爷爷。”撂下一句话,夜澜冷着脸飘进竹屋,“啪”的甩上房门将自己扔进被子里。他神魂不全,气力不济,方才那一番折腾已耗尽了精神,夜澜仰躺在竹床上,呆呆的望着头顶的床帐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整个午后,竹屋里一片安静,连风都轻了不少。直到入了夜,薛悯才推门进来,竹桌上燃着盏灯烛,烛火在灯芯灰里微微弱弱的挣扎着,薛悯走过去挑了挑灯芯,烛火跳了两下缓缓的升起了一簇火苗,竹屋也亮了几分。
夜澜躺在竹床上闭着眼像是睡着了,薛悯走到床边坐下将他抱着坐起来又在他身后放了个靠枕。
夜澜睁开眼,眼神一片清明。
薛悯从袖子里掏出个瓷瓶,倒了一粒凝魂丹递到他嘴边:“哥哥,不生气了,行不行?”
身体里细细麻麻的刺痛搅的夜澜头疼,也没力气再同薛悯闹一场,他伸手拿过药丸子往嘴里一扔,入口即化如同雨露甘霖,丝丝清凉包裹着残缺不全的神魂,夜澜只觉得身体都轻了半分,那被撕咬的伤口像是被一阵春风吹过带着说不出的舒服。
夜澜抿抿嘴:“太甜了。”
薛悯将瓷瓶子递到他手上笑着说道:“嗯,明日我再改改药方子。”
夜澜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只从瓷瓶子里又倒了一粒出来扔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