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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犹豫

  

    有风拂起街边绿柳的千枝垂发,打散离人万种愁思。

    

    叶沉戈的这句话是贴着重殷耳畔说的,两人靠得极近,重殷目不转睛直视前方,但却依旧能感觉到散在耳畔的热气以及萦绕鼻尖那抹似有若无的沉香气息。

    

    夜凉如水,叶沉戈的眼睛却璀璨如阳。

    

     没有温度的太阳。

    

    于是重殷坦然地伸出双手,目光含笑,既不逃跑,也不回避,似乎在静待叶沉戈带他离开。

    

    至少有那么一瞬间,叶沉戈是这么以为的。

    

    在他伸手的刹那,重殷却猛地抽手,叶沉戈伸出的手悬停在半空,最后指尖只触到一截冰凉的袖摆,他终究什么都没有抓住。

    

    重殷借着抽手的动作,状似不经意地朝苏云九的方向看了一眼,道:

    

    “哎呀,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上面那人的剑长得好像重殷的霜寒啊!一定是我看错了,他不是早跑了吗,莫非是艺高人胆大,瞧不起天下修士吗?”

    

    声音之大,语气之做作,生怕在场的人听不清楚。

    

    在场的哪一个听不出来这是在演,但还是下意识地抬头去看。

    

    

    扒窗嗑瓜子的苏云九也伸出个脑袋,左顾右盼地张望,好奇重殷还有什么花样能三两句话再把人给忽悠瘸了。

    

    结果左看右看往上看什么都没发现,再现下一看,发现人群正默不作声地,整齐划一地抬头看着他。

    

    苏云九:“……”顿时觉得手里的瓜子不香了。

    

    “不是,你们看我是几个意思,我这儿又没有剑……”

    

    话刚说完,就觉得自己身侧一凉,一转头发现霜寒就悬在他旁边,从下面往轩窗里看,恰能看见一截标志性的雕着霜花的剑尖。

    

    哦豁,这下就算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眼看一场骚乱又起,无数人朝着苏云九所在的地方攻击,而重殷早就趁乱溜了。

    

    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毛病,明明逃命要紧,他却又回头看了叶沉戈一眼。

    

    隔着骚乱的人群与逐渐喧嚣的风声,他看到叶沉戈还定定维持着那个伸手的姿势,脊梁挺拔,眸光低垂。

    

    周遭喧闹,他却静得如同一幅孤绝萧索的画,与世间格格不入。

    

    如果他铁了心要来追重殷的话,重殷也不一定能脱身,但他没有。

    

    看得久了,重殷无端觉得心里有些堵,随即给了自己一巴掌,别人怎么样和他有什么关系,连逃命都逃得不专心,下一秒被人捅成窟窿都说不定。

    

    他最后再深深地看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头也不回地转身融入人潮之中。

    

    

    这边重殷闪身进一家客栈躲了起来,顺道在自己脸上做了些简单的伪装,等再出来乱晃的时候,月已东沉。

    

    由于重殷忽然出现,云崖城内全城戒严,进出都需经过严格检查,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繁华。尤其是将近采灯会期间,各方人马齐聚云崖,将这座不大的城池挤得满满当当,一场骚乱留下的影响甚至不能在此过夜。

    

    

    天上星河转,人家帘幕垂。

    

    恢复宁静后,云崖城的四条主街两侧依旧珠帘翠幕,彩旗招展,城中最高的建筑——十二销金窟直插云霄,仿佛只要站在其上,伸手便可摘星揽月。

    

    传说从那里可以望见昆仑之巅。重殷虽从未上去过,但却从昆仑山最高的摘星楼向下眺望过,然而入目的除了终年不散的云雾和凛冽的风雪外,并没有看见那所谓的销金窟顶楼。

    

    他就这么走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然走到一条僻静的河边,河上莲灯交错,摇曳的烛光将河面割成无数焰色碎片,这才恍惚意识到,今日好像是采灯会前夕的花灯节。

    

    他看着粼粼河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的脸,河里的人也有学有样,跟着扯起了自己的脸。

    

    水里的倒影和他有着相似的眉眼,和记忆中的自己并无不同,但重殷眼里却浮起淡淡的困惑与茫然。

    

    先前他忙着逃命,来不及想那些有的没的,但现在一闲下来,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物是人非的怅惘。

    

    仿佛每个人都过了五十年,只有他的时间还停留在原处,像一只五十年前的幽魂,游荡在完全不属于他的世界。

    

    “是失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字条又是谁留下的,想干什么?”

    

    矫情过后,重殷立刻恢复理智,思索其中的可能性。

    

    但由于目前所知的线索实在太少,事情依旧扑朔迷离,如一团乱麻纠结在一起,扯不出一丝头绪。

    

    他只好再从身上抽出那张字条,认真研究上面鸡爪挠成的笔迹,越看就越觉得这些要么缺胳膊断腿要么东倒西斜的字和叶沉戈玉佩上的“叶”字是丑出了两段截然不同的风情:

    

    “可惜把霜寒给丢了,不然还可以问问剑灵发生了什么。”

    

    想到霜寒,重殷摇了摇头,好歹是帝君曾经用过的佩剑,落到他们手里总会比自己待遇要好。

    

    

    他坐在河岸若有所思,等回过神来时,忽地发觉自己虽在的地上不知何时笼罩上了一团阴影。

    

    能在不被他发觉的情形下近他的身,可见来人是个难缠的角色。

    

    重殷心中警钟大作,但面上却丝毫不显,仿佛还未从自己的思绪中抽出身来,掩在袖袍下的手指不动声色捏了个诀,只等来人一动,便顺势攻击。

    

    他坐在原处,眼神还等着河上的花灯,看似轻松随意,姿态懒散,但脊柱却弓得极紧,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

    

    但等了很久,身后的人都没有动作,仿佛只是不经意走在这里,恰好停下看风景。

    

    如果不是对方的视线全集中在自己身上的话,重殷可能会因为这是自己杯弓蛇影的错觉。

    

    “朋友若是乐意在此地看风景的话,那我便先离开,不打扰雅致了。可惜了,今年的花灯不如以往漂亮,无趣地紧。”

    

    重殷不经意地侧开头,用眼角余光往身侧扫了一眼,只看见一片洁白的下摆,他说完以后正要站起,却发现身后的人动了动,一阵衣料窸窣声后,那人在他身侧坐下。

    

    重殷按捺欲走的心思,侧头去望,那人穿一身白底红纹的衣裳,衣上绣的火焰纹路栩栩如生,仿佛在燃烧一般,然而比火焰更灼人的是他焰金色的瞳孔,像风雪肆虐的昆仑山上的太阳,少了几分热烈,却依旧瑰丽又璀璨。

    

    

    这样的眼睛,六界里除了叶沉戈就再也找不见第二双。

    

    

    他就这么看着,等回过神来,手上捏的诀已经先于意识一步散了。

    

    叶沉戈坐在他身边,一条腿屈起,一条腿放松横卧,搭在膝上的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点着,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灯火映在他眸中显得迷离,他目光平时前方,话里带着淡淡的嘲意:

    

    “一别经年,你似乎变了许多,重殷。”

    

    最后两个字一出口,重殷就知道完了,叶沉戈又把他给认出来。

    

    他抽了抽嘴角,想问一句是不是他以后烧成灰和别人的混在一起,叶沉戈也能一粒一粒将他挑出来。

    

    然而重殷只是笑着回应:

    

    “人总是不可能一直如一的,你不也与从前不同了吗,叶沉戈。”

    

    他本意原是指叶沉戈变得更加聪明成熟,会顾全大局,渐渐有妖界一代君王的威严。

    

    但那一刻,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看见叶沉戈眸中映出的万千灯火,在一瞬间,全部暗淡了。

    

    好像心脏被人用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在割,不算疼,但鲜血淋漓的就是不肯给人一个痛快。重殷皱眉,本能地不喜欢这种感觉,他一像信奉长痛不如短痛,无论是对敌人还是自己。

    

    哪怕只是情绪,他也更喜欢痛痛快快的,一件事最多只痛一次,要么一次性痛死过去再也睁不开眼,要么醒来以后就当过去。这么有一刀没一刀的不确定性才教人害怕,因为你永远不知是哪一刀之后,自己才会痛死。

    

    叶沉戈忽然笑了起来,真心地畅快地在笑,但眼角眉梢的阴翳却怎么也压不下来:

    

    “我变成这样不正是拜你所赐吗?”

    

    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报复般的恶意在重殷耳边呢喃,

    

     “怎样,重殷,看到当年老是被你骗的傻小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你是什么心情?洋洋得意,还是有那么一点愧疚心虚?”

    

    重殷不免又想起自己给妖王头上增光添彩的传闻,即使知道自己不太可能干出这种事,但空穴不会无故来风,看叶沉戈这样子,自己就算没给他……也少不了做了其他更天怒人怨的事情。

    

    可他眼下连自己的问题都还是一团乱麻,更不知如何跟叶沉戈解释。

    

    但叶沉戈却误以为他的沉默是对他无话可说,于是声音更加阴鸷:

    

    “也对,我竟忘了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啊,你重殷怎么可能为自己做的事感到愧疚。看我像个疯子像个笑话一样活着,内心指不定怎么鄙弃我呢。”

    

    见叶沉戈越说越严重,重殷立马打断:

    

    “我不是,我没有,傻小子你听我解释……”

    

    叶沉戈冷冷打断:“我不傻!”

    

    “好的,你不傻,傻小……”刚到嘴边的烫嘴称呼又被咽了回去,重殷从前除了叫叶沉戈傻小子之外,也没别的称呼,叫起来拗口,索性略过称谓,“你听我解释啊,我可以解释的。”

    

    他怎么一说,叶沉戈反倒低眉思索起来,随后皱着眉头,居然又将话题绕回称呼上:

    

    “重殷,其实早在从前,我就时常怀疑你傻小子傻小子地唤我,是因为从来没记住过我的名字。”

    

    重殷以为他又要发表什么高见,哪知他会说这个,面上有一瞬间的空白,好半天都没能吐出一个字。

    

    谁知叶沉戈见他愣神,不可置信道:

    

    “你犹豫了,你迟疑了,你果真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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