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沉歌
但那抹疑惑很快消失,她又恢复漠然,开口仍是那句:
“妖王陛下,重殷奴今日是一定要带走的,还请您不要让奴为难。”
叶沉戈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焰金色的眸子扫了重殷一眼,又不露声色收回目光:
“姑娘要带走重殷天经地义,我自然是不会有意见。”
这话弄得重殷都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未来得及细细思考,就听下一秒叶沉戈接着道:
“但南珠姑娘带走的这位,他可不是重殷。”
若是换个人听闻这话只怕要笑出声来,但南珠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反问:
“莫非妖王陛下觉得南珠连自家小主子是真是假都不能确认?”
叶沉戈没接话,转而又将目光重新落回重殷身上,盯得重殷甚至怀疑自己身上已被他用目光扫射出千百个窟窿。
叶沉戈必定认出他来了。重殷心里如是想着。
紧接着又是一阵悲哀,到底是多么深沉的恨意,才能在阔别五十年后,一眼就把他认出来。
“小贼,他说你是重殷,你认是不认?”
终于,叶沉戈对他问了这么一个问题。
认或者不认?
认的话就被南珠带回去见东方星夜,然后连夜上路,但最起码能留个全尸。
不认的话被叶沉戈带回去,生前百般凌辱,死后挫骨扬灰,以儆效尤。
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死字,长痛不如短痛,所以……
“我不认,我是东极州御法门的弟子,重殷这狗贼早就扔下我跑路咯,南珠姑娘,我真不是他,不信的话今年云崖城也有御法门的人来,你大可以叫派中长老前来确认!”
重殷哭丧着脸,死咬着自己编造的身份。
好吧,他果然宁愿被叶沉戈折磨死也不愿意见东方星夜。
叶沉戈似乎对他的表现很是满意,原本抿起的唇微微向上弯了弯,倒让重殷窥见了几分昔日的影子。
从前叶沉戈性情开朗纯善,爱笑爱闹,帝君说他是赤子心性,重殷将他的话理解得稍稍通俗一些,那便是“又傻又好骗”。
那时重殷和帝君还住在终年积雪的昆仑神殿,山中无事,尤其是雪山,就连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这等雅趣也享受不到,整日里他除了修炼看书便无所事事,唯一的乐子就是数着日子等每隔一段时间上山的叶沉戈,这里挖一个深坑,那里弄一个吊索,将他好好逗弄戏耍一番。
偏叶沉戈每次被重殷坑了也不气恼,总是一副笑吟吟乐呵呵的傻样,甚至踩进了他的陷阱还傻乎乎地关心他挖坑的手疼不疼。
当然是不疼的了。
重殷看着如今的叶沉戈,心想,神殿中虽然没有铲子铁锹,但奇珍库里却有不少帝君收藏的稀世名剑,虽用着不如何趁手,但胜在锋利无匹,所以挖坑也算事半功倍。
也只有叶沉戈才会觉得他是在用手来挖坑坑他吧。
一来二去的,次数多了,重殷也觉得这么欺负老实人不好,尤其是在被帝君罚抄一百遍《归元纪事》后,更是深深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以及给叶沉戈造成的不幸,从此以后洗心革面,不再继续作妖。
之后叶沉戈终上山终于不必在心惊胆战了。虽如此,但“傻小子”的称号在重殷心里却怎么也无法消磨。
这厢叶沉戈听完重殷的回答,立马转向南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南珠姑娘,你听见了吗,他说他不是重殷,你可以放人了。”
尚在围观的众人:“……”
这语气怎么听怎么真诚,可内容总么想怎么都觉得敷衍。
重殷欣慰这五十年间叶沉戈变聪明的同时,也怅惘他不如以前好欺负。想到自己落到他手里的悲惨下场,不免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叶沉戈目光从他身上蜻蜓点水般掠过,见南珠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眸中划过一丝不耐,但嘴上依旧十分温和地开口:
“姑娘还是早些回去向东方家主复命为好。此人,我就先带走了。”
重殷顿时觉得脖子一凉,果真是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妖王陛下说此人不是重殷,奴便斗胆问一句,如何证明?奴并非质疑陛下,只是兹事体大,如今各界联合对重殷发布通缉,自然当慎之又慎,绝不给重殷一丝逃脱的机会。”
南珠用余光扫了一眼吊儿郎当站没站相的重殷,继续道,
“不若将此人暂时收押,等各位大人到了再共同商议也不迟。”
南珠也不是个傻的,只以为叶沉戈想留下重殷以供报复,便四两拨千斤地将重殷暂时收押,也算给叶沉戈面子。
然而本该借坡下驴的叶沉戈仿佛没听懂南珠话里的意思,依旧三步不离原题:
“若他真是重殷,霜寒必定在他身上,南珠姑娘一搜便知。”
众人咂舌。
“霜寒”这个名字其实比重殷还要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且不同于重殷的声名狼藉,它获得的评价基本都是正向的。
此剑早年是六界共主——帝君白源的佩剑,剑名取自“一剑霜寒十四州”中“霜寒”二字,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一把绝世神兵。
后来随着六界平定,除了留下“荡剑平四海,倾衣御六族”的美名之外,帝君渐渐封剑不用,霜寒便在重殷十六岁生辰那日被帝君当做贺礼送给了他这个唯一的徒弟。
自此以后,重殷基本剑不离身。
甚至传闻就连他刺杀帝君那日,也是将这把剑的剑尖送进帝君心口,将一代君王了结在了他的王座上。
而霜寒这把剑有一个极其坑爹的属性,就是不能被收进储物法器里。以至于当初不知情的苏云九还以为重殷天天带着一把剑乱晃是在炫耀。
重殷听叶沉戈这么说,忽地想起自己慌乱之下把霜寒丢在了苏云九的雅间,眼前一亮,不由计上心来。
他大大方方地摊开手,转了两圈,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等待南珠检查。
“南珠姑娘应当知道,霜寒是进不了储物法器的,可你看他身上,哪里像能藏住一把剑的样子。”
重殷配合地摊开双臂转了一圈,将自己身上的唯一一枚玉佩摸出来,亮给南珠和众人看,除此以外,果真空空荡荡,别无他物。
“若无事的话,此人我便带走了。”
朱色深衣在夜幕之下显得暗沉如血,叶沉戈低眸,黑凤羽似的睫毛在如玉脸上投下小片扇形阴翳。
他站在暗处,半阖的瞳孔里,眸光明明灭灭,却又在看向重殷的那一刻化作无数种纠结着的,让他看不太懂的情绪。
不太像是恨,却又比恨更加炽烈。仿佛随时能冲破眼眶,将重殷连同情绪的主人一道点燃,烧成飞灰,直至天地翻覆,山河改色后方可将息。
然而叶沉戈只是将它困在那两方小小的天地中,无数次的暗流汹涌都消失在与他的对视之中。
夜风清寒,对于修仙之人来说并不算冷,重殷在叶沉戈的视线里,张了张嘴,叶沉戈以为他要说什么,但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打了个哈欠。
“就算他不是重殷的话,妖王陛下也不能无缘无故将此人带走吧。”
南珠不甘道。
重殷也有些好奇叶沉戈这次会以什么借口将他带走,就听叶沉戈低着头低低地笑了几声。
笑声低沉悦耳,如珠玉相鸣,配合着月黑风高的氛围,怎么看怎么不正常。
重殷还来不及感叹叶沉戈这些年变化着实大,就见叶沉戈伸手指着重殷……手中的玉佩,眼中闪着显而易见的戏谑的光,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字正腔圆:
“此人不日前盗走了我的心爱之物。现下人赃并获,我正要拿他回去审问。”
“你放……”
说到一半忽地想这枚玉佩本来就不是自己的,要说是叶沉戈的也不是不可能。
但他重殷还没猥琐到不仅给叶沉戈头上添彩,还偷人东西的地步……吧?
“你手上的那枚玉佩,正面雕着凤凰于飞,是不是?”
误以为是正面是小鸡啄米的重殷把玉佩翻过来,一时无言。
“反面的花纹里,细细一看其实是个叶字。”
重殷再把玉佩翻一个面,听叶沉戈这么一说,再定睛一看,果真从一堆鬼画桃符的“花纹”里扒拉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叶”字。
重殷:“……敢问能否告知你的玉佩是哪位大师的杰作,我下次也好找个借口去把他招牌砸烂。”
砸得稀碎,粘都粘不起来那种。
叶沉戈不满地瞟了他一眼,声音愈发冰寒:
“而穿玉佩用的红穗子……”
“不是吧,就连这红穗子都别有门道?”重殷彻底傻了眼。
这枚玉佩上雕的东西虽然看起来是粗制滥造了点,但用的底料却是昆仑山顶上的积石玉,虽然没什么实际作用,但胜在数量稀少,所以也算格外珍贵。
但这红穗子,怎么看怎么普通,就像是在人间天桥底下摆摊卖剩下的,他连给两文钱都嫌多。
“没有。”叶沉戈默了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随即又挺起胸膛,只留给重殷一个高傲的下巴,
“这红穗子是我在人间的庙里买来的,原本只需十两银子,但经我一番讨价还价的厮杀,一共只花了二十两便将它拿下。”
说罢,他装作不经意地看了重殷一眼,眼角眉梢都写着“自得”二字,要不是重殷也算饱读诗书,还以为自己是发疯看错了呢。
重殷不禁鼓起了掌,发自内心地赞叹:“……那您老还真是个万年难得一遇的还价鬼才啊。”
偏叶沉戈对他这句奉承很是满意:
“你知道就好。”
随后又转头对南珠,语气威严森然:“这贼人我便先带走了,若是御法门或者东方家主要人,大可以来寻我,本尊恭候大驾。”
最后一句话甚至用上了自称。
南珠见叶沉戈态度强硬,也没再多做纠缠,只道:
“妖王陛下的意思,奴明白了,定会禀明家主大人。”
说罢便头也不回的离开,动作毫不拖泥带水。
南珠走后,叶沉戈冲重殷一扬下巴,示意重殷随他离开。
但重殷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这要说叶沉戈不恨他吧,他宁愿冒着得罪东方星夜的风险也要将重殷强留在身边;但要说恨吧,从目前叶沉戈表现的态度,也着实看不出什么,甚至现在重殷连人身自由都没被限制,还能用自己的腿走路,而不是被绑着或拖着。
叶沉戈一眼看穿了重殷所思所想,眼里浮现出淡淡的讥诮:
“你不会以为只要我不绑你,你就还有机会逃走吧?”
周围所有人都在看着他,只要他有逃走的趋势,便证明他就是重殷,都不消叶沉戈动手,以他如今连盘子都没有的名声,自会有人群起而攻之。